“你什么时候杀我?”
“待你想好时,记得提前三天告诉我,我给自己挑个喜欢的时辰。”
越是缺爱的孩子,长大后越是对爱敏感,越是容易对曾经得到的善意念念不忘。
“生何欢,死何苦。宿命安有,神灵何在……莽莽此世,弃我无辜。”
“我杀了慕怀安,一条贱命,赚得了这样天大的便宜,再奢望别的就是贪婪了。只能祈求梁王陛下对我的这张脸多感兴趣一段时日——任打任操皆是本分,能苟延残喘一日是一日。鞭子耳光,也都是天大的恩典。”
“收起你怜悯的眼神。”
“否则我会想挖掉你的眼睛。”
“秦绎,我活不了太久的。”
这是慕子翎决定走上那条不归绝路时就明白的道理,那个时候他大概是十四岁。慕子翎说:“我听闻你们梁成的白山茶花很美,想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就来了。仅此而已。”
“我家里也有不喜欢我的人。”
秦绎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笑着道:“但我不会离家出走。我会成为我们家族的主人,然后把他们都赶出去。”
慕子翎歪头看着他。
“凭什么把属于你的地方交给你讨厌的人呢。”
“我住在乌莲宫。”
“你要快些来......你救了我,我的性命是你的。我会一直等着你,直到我死。”
慕子翎被所有人遗忘了,他一个人低落与伤心着,想当初说好的那个少年为什么没有来,不是“来年”吗?是他听错了吗?
可事实上,秦绎其实从未失约。
他登基之后,抛下了一切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云燕,赶在最后一枝春花凋谢之前,他要去见一见他的心上人。
他原本不怕死的,在他更小的时候就想过要结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他还没有去过梁成,没有见过结在窗纸上的白霜,看见漫山遍野的山茶花......
虽然答应带他去看的那个人已经失约了,但是慕子翎想,他还是愿意再等一等他的。
他像在一场漫漫的长夜中等待天亮,既悬而不绝,又风霜漫天。
“待我死后,尸首该用凶棺封起,永生永世不得投胎才好——否则这样的魂魄,恐怕会是九天神君都无法超度的厉鬼吧?”
“阿朱,你说人怎样才能感觉到温暖呢?”
“从前在云燕的时候,我以为要得到锦绣的衣服,足够的炭火,不必再受任何人的欺辱就不会觉得冷。”
“可为何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这些,也杀掉了我所有讨厌的人,却哪怕将手浸入人血中都不会觉得温暖?”
“是因为我的太阳一直从未升起过吗——”
“疗伤的草药。”
“用在你胸口的伤疤上,也许会愈合。”
“多谢王上——”
“不过我不太敢用。怕您卸磨杀驴,在里头下毒。”
“有时候狗比人好。”
“起码你对他好,它是知道的。”
“是,养条狗你打它一鞭子,撒了气。下次喂吃食的时候只要唤一声,它便怯怯地还是会靠过来。”
“——可惜了秦绎,我是人。”
一根柴火来带的光亮与温度,对于常年烤着炭火的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此生都跋涉于雪地的永夜者而言,那种灼热的烫意,已经足够铭记此生。
“我睡着的样子很像慕怀安是么?”
“不冷嘲热讽,也不尖酸刻薄,真是好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正好可供你凭吊一下你那短命又废物的心上人!”
每一个他想拥抱的人,都是这样想方设法地要他的命。
当人在黑暗里太久的时候,眼睛就会瞎掉。
这个时候倘若有个人再提出想要到阳光下走一走的愿望,就会显得他贪婪自私又不合时宜。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什么关系?……如果你不喜欢我,就离我远一些。你的同情我消受不起。”
“当一个人遭遇了不幸,他没有能力反抗,这是很可悲的事情。但更可悲的是,他也许会因此变得漠然。下次遇到一个和自己同样不幸的人时,反倒拿自己的不幸去谴责别人的反抗。这种献媚一样的屈服,才是真正的屈服。”
“我这一生,都只会为自己而活。”
这是他第二次喜欢一个人。
一次是十五岁给他烤衣物鞋袜的秦绎,一次是二十四岁给他编蚱蜢撑伞的秦绎。
“秦绎,你为了折磨我,总是愿意下这么大的功夫。”
“你要给慕怀安收拾容器吗?”
“我本来想用它走到你身边的。”
“我活下来,对不起。太碍你的眼了。”
“孤到时候会亲手掐死你。”
“但是现在,孤让你吃东西,你就得给孤吃东西……!”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是狗。”
寄人篱下的童年时代,遭尽冷遇的少年时期。
他拼了命地想走出逃离,追着那一束光,却从一片黑暗逃进了另一片黑暗。
“你有什么遗愿,快些告诉孤。孤也许能替你圆一圆。”
“那请你快些死吧。”
“你如果没有此意,也不必给我期待和欢喜。”
否则我这样见识短浅的人,总会很容易当真。
如果愿望真的可能实现,我想从来没有和你相遇。
“我会受报应曝尸荒野、不得好死,但我不会因为慕怀安受到一丁点惩罚。”
“只愿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我都与他身处歧途,再不相逢!——”
曾经少年时的眷恋与梦想,在此刻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陌路与过去。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我想要的时候你不给,如今塞到我手里,我也拿去喂狗!”
他的恨如他的爱一样热烈,慕子翎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无拘无束的一个人——
他想要爱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去追逐,索求;但他不想要时,也同样再不回头。
这很奇怪,从前的时候,秦绎所描绘过的浣湖江的潮汐,殿门前的白山茶树,梁成的冬日白霜,都是慕子翎最想去看的风景。
他的世界是灰暗的,秦绎的世界是有光的,他向往光,所以向往秦绎。
可是实际上,这世上有光芒的人很多,秦绎也不一定愿意将那捧明亮施舍给他。
花费了这么多年,慕子翎终于分清了“秦绎”与“光”,是不同的两样东西。
他在等着他,等他看见自己,想起自己,他在等他一句当初为什么没有去云燕接他的解释。
可他那样骄傲,想要的从来不去乞讨,更不会去向一个“喜欢着慕怀安”的人乞讨。
秦绎就像一束光一样照进慕子翎的生命,慕子翎把他供奉起来,如同神灵。
在秦绎不知道的角落,孤独而毫无指望地等待着。
可也正是秦绎,将这样热烈不顾一切信仰着他的慕子翎,推进深渊。
这世上很多事,在做的时候不觉得自己过分。只有失去之后蓦然回首,才会意识到自己那时,是如何残忍地把一颗真心放在地上践踏。
“人总容易弄混淆。”
“分不清自己放不下的究竟是那段记忆,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两小无猜的年纪,从未有过什么大的烦恼。不像长大后的日子,总是很累。
当被狡猾欺诈的世事折磨到满心疲惫,总难免想到回到童年的日子。
在那段美好时光中出现过的人,就好像成了那段回不去的时光的代替品,以为得到了她,就得到了曾经珍贵追寻的温暖。
他这一生都不知道如何和别人说再见。
李空青没有见过慕子翎恣意风流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乖戾矜傲,百鬼俯首的时候;他见到慕子翎的那时,慕子翎已经像一支燃尽的烟花,只剩下空荡冰冷的灰烬了。
他见识短浅,心不由己,误将眷念当爱恋,给秦绎徒增许多烦恼,真是对不起。
生命中,通常不是贫穷,歧视,和冷遇毁掉一个人。
而是因为这些造成的的性格,令你即便走出了贫穷,歧视,和冷遇,身上中依然带着这些因素的烙印。永远无法走向,也无法接受善意温暖的国土。
验证一份爱是否真诚的时候,通常不是通过誓言,也不是通过付出,而是看他愿不愿意为你退让。
只有退让的爱,才是将一个人放在了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位置喜欢。
他是这样的绝望而孤独,长久地处于黑暗中,守着一份毫无指望的爱,却热烈地等待。
慕子翎不是不知道自己病态,疯狂,不顾一切。
他也知道他不应当再喜欢秦绎下去了,他只是没有办法。
他是站在绝境中的人,有一个人曾经善待过他,他就再难忘怀。
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忘记此生唯一一次吃糖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