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绢执政以来,贬黜了不少璧若与沈存高的党羽。但两人的势力过大,她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诛杀二人。
沈存高的党羽都劝他联合芜宁公主一起对抗杨后。沈存高想起从前与芜宁公主相伴的屈辱时光,不肯同意。
事实上,就算他有与璧若联手的心,璧若也没有继续参政的愿。
自胤正登基以来,璧若仿佛变了性。她违反驸马不得纳妾的规则,为杨缮纳了一房妾室,而后让杨缮与小妾住在公主府,自己却跑到京城城郊,独辟一房而居。
杨缮放走了小妾,却没有去城郊找她。
璧若接连两年未给朝廷上书。永康二年,她给朝廷上书,内容却是希望朝廷为宣恺平反。
她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告诫所有沈存高的党羽死了那条心。
可有时,并不是她想出世便可出世。
璧若的十一妹宛宁公主,二嫁嫁给了一个节度使。十一驸马不满朝廷的管束,有谋反之心。宛宁公主不肯,本欲偷偷进京告密,却被十一驸马绑束着不得出。
十一驸马是个志大才疏的人,他率领的造反军队很快便被朝廷的平叛官兵击败了。十一驸马与宛宁公主被押送进京,依律当斩。杨绢不忍杀宛宁公主,但不和许久的张怀予与沈存高二人竟意见一致地劝她诛杀宛宁公主。
宛宁公主觉万分委屈。这时,老太监海八给她出了个主意。他说:“芜宁公主势力大,公主殿下不如指证芜宁公主乃是同党,让她与你成为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芜宁公主的党羽必费尽心机为她证清白。芜宁公主清白得证,您与她绑在一起,您的清白便也将得证。”
心急如焚的宛宁公主不多做思索,便听从了海八的话,指证芜宁公主是自己同党。
璧若得知此事,又惊惧又失望。她跑到朝堂上,要求与宛宁公主对峙。但对峙过程中,她不看宛宁公主一眼,自顾自对满朝文武讲着刑不上大夫的道理。满朝文武闻之汗颜,宛宁公主闻之亦汗颜。那时那刻,她不敢松口承认璧若无罪,也不好意思咬定青山诬陷璧若,进退实为狼狈。
最后,永康帝胤正以一句“我相信七姊的清白”一锤定音。
可怜宛宁公主,终自证清白不成,因谋反之罪被处死。据说,她被拖上断头台的前一夜,发癫般地用刀锯开了牢房的栅栏,闯入十一驸马的牢房,对自己的丈夫破口大骂。十一驸马笑说,不能一起活,一起死也好。
璧若觉这传说太过离谱,尤其宛宁公主用刀锯开牢房栅栏的说法太夸张。但她相信,那时那刻,这对怨偶的心情应与传言中无异。
可这件事情,到这儿还不算完。
张怀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把海八曾秘密为宛宁公主出谋划策的事情揪了出来。早朝时,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这事上报给了杨绢。张怀予指出,陷害芜宁公主的主意,乃是沈存高所出。
沈存高听着他那番话,不气反笑。张怀予不由佩服沈存高控制情绪的能力。
杨绢当即命人将海八交由大理寺提审,因朝臣劝阻,终决定将海八交与刑部。
不审则已,一审惊人。海八竟拿出了璧若的玉饰,说这是芜宁公主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为的是借势重返朝堂。
杨绢和张怀予自然知道海八为何能拿出璧若的玉饰——他们二人对璧若与沈存高的关系都心知肚明。
但他们迟迟不做决断,他们在谋划:璧若与沈存高,除掉哪一个,对他们更加划算——杨绢怕胤正再坏事,早以南涝北旱为由让胤正出宫祈福,璧若已无了可护着她的人。
杨绢病弱的长子燕王胤义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方法:承认海八之举是沈存高授意,诬陷公主的罪名,足以令沈存高死无葬身之地;然后再向朝臣解释海八手中玉饰的由来,公布璧若与沈存高的关系,以璧若不守妇道为由,将她贬斥逐出京城。
杨绢与张怀予商议后,终是采纳了胤义的提议。
(九)
议事殿里,杨绢和胤正坐于上首。沈存高、张怀予立于下。杨绢思来想去,终是将这段宫廷秘史公之于众,因而私下宣读贬谪芜宁公主与沈存高的圣旨。
“够了!”听到这个声音,众人无不一惊。
“我知道,我输了。”璧若缓缓走入大殿。张怀予转身去看她,沈存高依旧恭敬地低着头。年青的皇帝胤正则欣喜唤道:“七姊。”
璧若走近杨绢,望着杨绢衰老的面庞,两颊生笑:“杨绢啊杨绢,你再位高权重又如何?终究,你只是先帝三千佳丽的其中之一,你一生的宠辱,都是先帝一句话的事情啊。”她指着杨绢,肆意大笑。
杨绢波澜不惊:“没错,我只是先帝三千佳丽的其中之一,我一生的宠辱,都是先帝一句话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为吕、武那样的女人。”言至此处,她顿了顿,“但是,时势选择了我。”
“武则天、吕后,又何尝不是时势的选择。”璧若说着,看向弟弟胤正。胤正自觉地挪了挪身子,使身旁空出了些位置。璧若便就着胤正身旁的空位做了下。就此,她与皇帝平起平坐了。
张怀予脸色铁青,沈存高双手紧紧握拳,杨绢不动声色。
“武则天、吕后,又何尝不是时势的选择。”璧若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而后继续说道:“可是,她们成功了,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业绩;成功,让后世的男人,闻名胆怯;成功,赢得了后世的赞赏和非议。”
她嘴角的笑容渐说渐深,“可是,有一批人,她们失败了。你们应当都知道,唐中宗的皇后韦香儿吧?都说她是妖妇,是毒妇。可谁又敢说,她半点本事都无?无论什么时代,可以手掌朝政的女人,都不会毫无手腕。韦后还颁布法令,允许在儿女的母亲被父亲休弃而死时为母亲守孝。可是,她输了。所以,她不能如吕武般得到肯定与赞赏,却得到了如吕武般的非议。那士大夫,对于成功掌政的女人,还肯给予一两句赞扬;而有野心却失败的女人,在‘哲妇倾城’与‘成王败寇’的双重评判标准下,就只有遗臭万年的份。”
张怀予嗫嚅着嘴唇,似欲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璧若道,“你认为,我觊觎了太多,以我的能力不该得到的东西,活该落得这个下场。那我且问你,假如你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希望考取功名登庙堂,你身遭的邻居却说,你在觊觎能力之外的东西,你会是什么感受?”
沈存高闻言,双眸一闪。
“而且,发现了吗?这句话,永远是用来训诫女人的。训诫那些出身低微、心怀野心,也敢为自己争取的女人。或许有人会说,这些女人,背叛亲人,不守礼法,罔顾妇德。但,勿论她们使用的手段如何,出身低微却敢有野心的女人,已是何等不凡!
“更勿提所用手段比那些女人更龌龊却名垂青史的王侯将相比比皆是!这世上最可怜的,就是志大才疏却自命不凡的人。他们才不配位,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在生前亲眼看着毕生所求得之虚无,死后还要面对种种非议。”
“芜宁公主。”张怀予恭敬地向璧若行了一礼,“我不是你所想的,迷信‘哲妇倾城’的老腐儒,对于本朝先代那些垂帘听政的皇后,我也从未与之非议,无论男女,我只认明主。所以,我才愿意为太后做事。”言至此处,张怀予看向杨绢,杨绢回以他一微笑。
“可是,公主,你不是。”张怀予指向沈存高,语气平和,“你从不是一个明主。旁的暂且不论,纵容着这个秦桧一般的奸臣殃国殃民,便是你此生无法掩盖的过错!”
“秦桧?”璧若走下宝座,走至沈存高身前,抚摸着他的脸,“张丞相,你说错了,他这个人,可比秦桧还无耻呢。”言罢,她猛一甩手。
沈存高不怒反笑:“微臣多谢公主夸奖。”
“我说的什么?”璧若又搭上了张怀予的肩,笑意更甚,“张丞相,我祝福你,祝福你兼济天下,功德圆满。”她抬首,看向杨绢:“杨后,我也祝福你,祝福你儿子慈孝。”
杨绢未多做反应,胤正却兴奋地嚷道:“多谢七姊的祝福!”
“还有,沈存高,我也祝福你。”璧若瞥了沈存高一眼,“祝福你生前众叛亲离,死后遗臭万年。”
沈存高下意识地抬起手,伸向璧若。但在任何人察觉到他这一举动之前,他先放下了手:“可惜,公主看不到那一天了。”
“我的儿子呢?他在哪?”璧若淡淡地问沈存高。
沈存高嘴角一斜,恭敬地行了一礼:“公主在说什么?”
“没什么,糊涂了。”璧若眼波摇动,对着上座的杨绢行了一礼:“臣妇告退。”
次日,便传来芜宁公主自尽的消息。听说,她的驸马,杨缮哭得很伤心。
沈存高听着仆人来报的消息,握着毒药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恪文在哪儿?”他问仆人。
“在西南角那个废苑里。”仆人答道。
“好。”沈存高按着毒药瓶的塞子,“我去看看他。”
西南角的废苑,依依杨柳随风飘舞。
年仅十五的沈恪文迈着轻笨的步子,追逐着随风飘扬的柳絮。一片柳絮,飞到了树荫之下,他低头一钻,对着柳絮将要飞去的方向,重重一拍。
啪的一声清脆后,他看到了老父亲沉重的脸色。
“爹爹!爹爹!你来看我了!”沈恪文扯着沈存高的胡子,欣喜若狂。
“是的,爹爹来看你了,也给你送些……喝的东西。”沈存高缓缓拿出了怀中的毒药。
沈恪文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凝视着父亲。沈存高又气又恼:“看我做什么?我给你送的东西,快喝吧!”
“我不喝!”沈恪文哭了起来,“这个瓶子,明明是用来装毒药的!爹爹为什么要我死!”
“你知道我要你死就赶紧给我去死!不要怨爹爹,恪文,不要怨爹爹!要怨,就怨你的母亲!来世你投个好胎,别投到她的肚子里!”沈存高暴躁地叫道。他一手抓住沈恪文的领子,提起了他整个身子,同时命令下人撬开恪文公子的嘴。
毒液,顺着沈恪文的脸颊滑下,浸湿了整片草地。
不远处的花树,遮挡了沈恪先的半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