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山河 第91章 江边吟（6）

（七）

天赐四十四年，天赐帝病重，命少子胤正代为监国。

胤正不是没有少年早慧的时候。天赐三十六年，宫中大火。七岁的胤正牵着天赐帝的衣角将他拉出了寝宫后，拿手捂住了天赐帝的脸。旁人问他为何，他答说：“火光是凶险之物，不能让火光照见天子。”

谁想胤正长成之后，却生活奢靡、贪恋美色。杨绢为他娶了范家的次女做太子妃，可太子妃相貌平平，无法满足胤正对美色的**，于是他广纳美妾。范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胤正曾说，这世上最美的人，便是他七姊璧若。因而他极其依赖璧若。

胤正曾纳一名侧妃，姓王。璧若看不惯王氏，便与胤正说，王氏对她不敬。胤正竟丝毫不追查事实真相，就信了璧若的话，废了王氏。

王氏被侍卫拖出去时，璧若看着她跪地求饶的样子，笑得极其灿烂。

新宁公主得知此事，入宫求见璧若。一见璧若，她便厉声说道：“少时，你那般同情陛下那些被他任意处置的妃子，为何现在，你却任意处置太子那些无辜的姬妾？你争权夺利这么多年，根本为了体会将他人命运捏在掌心的快感！”

璧若拉着新宁公主的袖子，欲解释。新宁公主却拿下了她的手，扬长而去。璧若扑向她，却落了个空，倒在了地上。她索性卧在了地上，对着寒冬的凉月，泪满衣衫。

待月明欲素的时候，她终于恍然悔悟。

权力，已经将她本性中恶的那一面无限放大，无限蔓延。

可在胤正见到了沈毓沁以后，他的那句“这世上最美的人，便是七姊”变为了“这世上第一美的人，是沈姑娘。第二美的，才是七姊”。

豆蔻年华的沈毓沁，生得貌美如花。她一头长发如三千柳丝，一双黛眉如泼墨青山，白肤似琢，五官如画。

胤正见着沈毓沁的第一眼，就着了魔，他日日缠着沈毓沁陪他游戏作乐，竟不理朝事。在他迎娶沈毓沁的诉求被杨绢无情拒绝后，他更是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沈存高遂给沈毓沁灌输她只要得了太子的心，等太子登基为帝，她便可为所欲为的思想。沈毓沁深以为然。

有一次，沈存高在早朝之时，故意带了沈毓沁在马车上。沈毓沁趁沈存高早朝之时，悄悄下了马车，跑入东宫去见太子胤正。她知道以太子对她的心思，她若执意闯太子寝殿，那些宫女必定不做阻拦。可她却滞留在太子的书房外，一只眼睛透过窗纱，偷觑太子胤正。

胤正注意到了窗纱外的沈毓沁，起身追寻其踪迹时，她却已跑远。

胤正心中更为惆怅了。

太子玩物丧志，一干大臣急在心上。张怀予有意请杨绢出山听政。杨绢却说，她若此时出面主持大局，怕天赐帝恐女主专权的疑心起，她落得钩弋夫人的下场。张怀予只得在心里盼望天赐帝快些去世。

杨绢则后悔起自己当初废胤义而改立胤正。胤义的妻子范王妃则与她说，胤义体弱多病，就算当了太子并顺利即位，怕案牍劳形不过几年便崩逝，皇位终究要落到胤正手里。

杨绢于是开始怪起自己怀胤义时竟那般不注意身子。

臣子、妃眷闹得热火朝天，天赐帝则在思量托孤与除害之事。

一日，天赐帝的贴身内侍海八找到沈存高，告诉他，翰林院的五位翰林向天赐帝请求除沈存高而后快，天赐帝已点头答应。那五位翰林如今便在家中，琢磨着诏书的词句。

沈存高嘴角勾起一笑。

次日，那五位翰林便死在了家中。

天赐帝将死时，沈存高极尽忠臣本分，一日往天赐帝寝宫奏事三五回，连杨绢都不得入。

又一次，沈存高带着奏折，以奏事为名欲闯天赐帝寝宫。璧若却携着三五兵卫，拦住了他。

“我是进去奏事的。”沈存高镇静说道。

“要奏事去找太子殿下奏。陛下之病，太医说了，需要静养。”璧若字字清晰地说道。

“陛下仍在，我岂能万事都去向太子殿下禀报。”沈存高故意放高音量，“如此，我把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处？”

这时，海八开门来，命沈存高入内觐见。

璧若当机立断，跟着沈存高入内。她到了天赐帝病榻前，不等沈存高说话，便昂然跪下：“陛下！自古以来，奸臣无不使尽谄媚手段讨好他们的陛下！”

“出去吧。”天赐帝疲惫地挥挥手，说道。

璧若心下悻悻，准备听从天赐帝的话出去时，天赐帝却说：“我是叫沈存高出去。”

沈存高镇定地向天赐帝行了一礼，看了璧若一眼，终于出门而去。

“陛下，他是个祸害！”璧若高声道。

“你终于知道了。”天赐帝似笑非笑。

“陛下早就以为他是个祸害，那为何……”

“怪只怪，他的一言一行都太合我的心意了。”天赐帝似叹非叹，“他从来不结交朋党，我说什么话，他也从不反驳或怀疑，更是忠实地履行我的每一道旨意。”

“陛下。”璧若腾然跪下，“请陛下立下遗诏，诛杀沈存高！”

“我立下遗诏杀他，然后呢？杨妃没了沈存高的牵制，在朝中为所欲为？”

璧若愣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若是杨绢当权，她必不得善终。

天赐帝把璧若的怔愣状看在眼里，嘴角闪起笑。他抚着璧若的肩：“璧若，你知道，你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令我有多么失望吗？当初，你自请嫁给杨缮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多么懂事、识大体。没曾想，你原是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天赐帝声音浑厚而苍老，话音不见明显的波澜。

“陛下，你知道，这么多年，你的所作所为，令我有多么失望吗？”璧若嘴角一滑，捏着天赐帝的衣袖，“我很明白，沈存高为什么能成功构陷宣恺。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你从来不想和西燕作战，但你害怕留下污名。你早就恨透了宣恺！我说的没错吧。”

她理了理盖在天赐帝身上的锦被，继续说道：“你有多自私，我的陛下。你女儿的终身幸福，文官武将的一身襟抱，景国万千百姓的生死安危，在你看来，都没有你的权势来得重要！”她说着，不觉眼眶湿润。

“你怨我？”天赐帝目中泛起了光，“琯若也怨我。真好，你们都怨我。”

琯若，正是璧若长姊新宁公主的芳名。

“你从不把我们当回事，凭什么要求我们爱戴你？”璧若轻轻地合上了眼皮。

“真好，真好啊。”天赐帝抽搭着眼皮笑了。他笑得极其大声。笑声仿佛一缕缕黑烟，后来又聚集一处，化作笼罩在大殿上方的阴云。

璧若放开他的手，转头的那一瞬，笑声止住了。

他死了。

（八）

天赐帝崩逝的日子，恰巧是清明时节。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那一年的清明节，天公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有满城春风，满城飞花。

举国大丧。新宁公主也遵守规矩地来奔丧了。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流下一滴泪。

璧若以为，她也可以做到像新宁公主这般淡漠以待。可丧仪结束时，她却昏倒了。杨缮将她背回了公主府。她醒来后，对着满屋繁丽，哭泣不止。

年仅十八的太子胤正登基，改元永康。

按照惯例，杨绢虽是新皇生母，但非天赐帝嫡妻，只得被封为太妃。张怀予和礼部的人上了数封奏折，终于为杨绢争取来了太后的封号。随后，张怀予等人又请杨后垂帘听政。杨绢假意推辞一番后，接受了他们的请求。

古往今来，垂帘听政的太后与日渐长成的皇帝间，总会有许多矛盾。其中原因，多是长成的皇帝对母亲参政有所不满，恨自己在朝堂上不得一展胸抱。

可杨绢与胤正间在政事上却不见任何矛盾。

胤正不同于他热衷权力的父亲，他厌恶政务琐事，只喜在后宫中与各路美人玩闹。有母亲替他处理政务，他乐得其见。

永康元年七月，胤正不顾母亲的反对，迎娶沈毓沁为妃。因在国丧期间，沈毓沁的封妃仪式极其简陋。沈毓沁入宫后，胤正越发不理政务。他甚至无故缺席早朝。忠心的臣子闯入晨辉宫死谏。胤正却说，有母亲处理政务就够了。

杨绢对沈毓沁这个儿媳妇，更是没有好脸色看。范后曾携宫中众嫔妃拜见杨绢。杨绢命其他嫔妃皆坐，唯独令沈毓沁站着。

而沈毓沁，她对胤正这个丈夫更是谈不上满意，嫌弃他相貌平平，嫌弃他手无实权。但在胤正面前，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她对胤正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