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瑶离了天水楼,回到庄府后,读了一下午的书。日薄西山之时,她的父亲庄籍将归家,徽瑶便到主堂随母亲庄夫人和弟弟庄瑜瑾迎接父亲。
不多时,徽瑶的庶母阎娘子也来到了主堂,她先向庄夫人告罪,称徽琬忽感身子不适,不能来迎接郎主。
“徽琬身子不适?”徽瑶关切道,“几时的事情?大夫可来瞧过了吗?”
见阎娘子面露难色,徽瑶顿时心领神会:她的妹妹徽琬,最怕的人便是父亲,她昨日才被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训斥了一番,难怪今日不肯过来。徽瑶跟庄瑜瑾交换了一个眼神,不作多言。
他们的这些小动作,尽被庄夫人看在眼里。
“她又在装病,是吗?”庄夫人严肃道。
阎娘子诚惶诚恐地跪了下,不敢撒谎搪塞主母也不敢承认。徽瑶正想为徽琬说几句话,却见徽琬迈着小步子从门边走了进来。
“母亲恕罪。”徽琬跪在了她生母阎娘子身边。
“母亲,父亲要看到这一幕,又要以为庄家家宅不宁了。”未等庄夫人发话,徽瑶先说道。她瞥了瞥母亲的脸色,慢慢扶起了徽琬。
跑进来一名小厮,报称郎主先去了书房,不知因何事发起了火来。
徽琬怯怯地握住了徽瑶的手。
庄夫人正想去书房看看情况,却见庄籍带着一众小厮仆从进了来。
主堂。庄籍与庄夫人并坐于上首,三个小辈则坐在下首,阎娘子站在庄夫人身后。沉默,像胶水一般黏住了整团空气。
“父亲。”徽瑶先开口了,“父亲为着何事动怒?”
庄籍打量着徽瑶,随后面向庄夫人:“夫人该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不在时,谁人都不得进书房。”
“是。”庄夫人应道。
“那为何,我放在书房桌案上的公文无故被泼上了墨水?”庄籍笑得阴沉。
徽琬眉头扭动了,眼睛慌乱地打着转。
“是我做的。”徽瑶屈膝跪了下,低下头,眼睛的余光瞟向徽琬。
徽琬腾然起身:“姊……”
“父亲要罚就罚我吧。”徽瑶没给徽琬把话说完的机会。
庄籍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徽琬,对徽瑶道:“你随我走一趟吧。”
“爹爹!不要!”徽琬叫了出来。
见徽瑶提步欲出门,徽琬张开手臂挡在了门前:“爹爹……是我做的,与阿姊无关。”
徽瑶以眼神频频暗示徽琬。徽琬一把跪倒在了庄籍和徽瑶面前,呜咽着说:“爹爹不要罚姊姊,不要罚她,都是我做的。”
庄籍笑里藏刀:“怎么?肯承认了?”
“爹爹……知道……”徽琬声如蚊蚋。
庄籍、徽瑶、庄瑜瑾三人闻言皆笑。
“你当罚当罚。”庄籍指着徽瑶,“去我库房里,把那几本《昭明文选》拿来,五日之内必须抄完。”他又指指徽琬,“至于你,帮你阿姊抄书去!”
徽琬撅撅小嘴,徽瑶抚了抚她的背以示宽慰。
“爹爹真奇怪,前一秒还怒气冲天的,后一秒又笑意盈盈的。”徽琬一边抄书,一边怨道。
徽瑶淡淡一笑,不作言语,瞧了瞧帘外明月,她又对徽琬道:“夜深了,你若是累了,就先回去睡吧。”
“可没有我帮忙,姊姊真能五日之内将这书抄完吗?”徽琬问。
“你放心,就算我五日之内抄不完,爹爹也不会收走这书。”徽瑶笑道,“你没看明白吗?《昭明文选》可是千金难买的孤本,我四处托人都买不到此书。他命我抄写这本书,其实是对我明罚暗赏呢。”
徽琬眉头一蹙:“爹爹哪会那么好心!”
徽瑶把手搭在她肩膀上:“龙生龙,凤生凤。他要不是好心人,你作为他女儿,和他岂不是一丘之貉?”
徽琬打了个哈欠:“姊姊又来这个。”
“好了,看你这么累,回去歇歇吧。”徽瑶温柔地说。
徽琬便打着哈欠走出了房门。她走后,徽瑶独自对灯抄书,不知不觉,剔尽银灯,夜已深沉。
天泛起鱼肚白之时,一小丫鬟掀起帘子,端着一木笼进门,见徽瑶倦倦地趴在书案上睡了去。翠绡默默戳了戳徽瑶,徽瑶立刻醒来,见到了身前的小丫鬟。丫鬟称是姑娘前几日在天水楼预订的红豆糕,天水楼掌柜见姑娘未去料想姑娘因何事耽搁了,差人送了来。
翠绡替徽瑶打开木笼,果见一碗红豆糕腾腾地冒着热气。她按照徽瑶的吩咐,将碗端出,才看见碗底压着的纸条。
“这什么字?我怎不认得?”翠绡摊开纸条,疑惑不解地交给了徽瑶。
徽瑶接过一看,见上面一大大的“窅”字力透纸背。下面一行了了小字:缵才疏学浅,请庄姑娘帮我觅得下联。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徽瑶对着纸条,吟道。
“这字……说的不正是姑娘的脸吗?”翠绡贴着徽瑶的肩膀,与她同看那张纸条,“这一撇一捺,是姑娘的眉毛,下面的‘目’是姑娘的明目,至于上面那个宝盖头……”
“白跟我念着么多年的书了?”徽瑶打了打翠绡的头,“那个是穴字头,你还宝盖头和下面的一撇一捺。”
“反正这字说的一定是姑娘!”翠绡依然嘴硬。
地上一道黑影正不断向她们靠近。翠绡的笑容霎时凝滞了住。
“阿姊。”庄瑜瑾目光炯炯。
徽瑶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到砚台下,不料还是被庄瑜瑾发觉了:“阿姊在看什么?怎么?我不能看吗?”
“一些小女儿家无病呻吟的诗作,登不得大堂。”徽瑶笑得无一丝破绽。
“赵缵?是吗?”庄瑜瑾脸颊向徽瑶逼近着。
“我与他是亲友故交。”徽瑶道。
“我也没说你与他就有男女之情啊?”庄瑜瑾狡黠一笑,“阿姊,你都十八了,也该成亲了,你说,嫁哪家郎君合适呢?”
“婚事自有爹娘安排,你操什么心?”
庄瑜瑾并不理会她:“孔翰林家的大郎年方二十三,发妻新亡,阿姊看他如何?”
“孔大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却少有会意,非我良配。”
“礼部詹侍郎今年五十有八,一人鳏居,阿姊看他如何?”
徽瑶并不作答,定定地看着庄瑜瑾:“你以为,我识不破你的雕虫小技吗?你想着,先问我对几位我必定看不上的公子的态度,再问我对仲承的态度,如果我做出的反应截然不同,那我便铁定对仲承有男女之情。”
“仲承……是何人?”
徽瑶笑得更明媚了:“你原不知道赵掌柜的表字?”
庄瑜瑾神色微恼。
“我也懒得装了,我就告诉你,我确是对他有男女之情,又如何?”徽瑶的脸颊呈现着好看的石榴红。
庄瑜瑾听到这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次日,徽瑶又一如往常地往天水楼去了。赵缵带着她,出了天水楼的后门,往沧波亭而去。
“为何带我来这里?”徽瑶问。
“在楼里,太惹人注目了。”
“在街上,不是更惹人注目吗?”徽瑶转头看向亭外长街。
“天水楼后门出来这条街道,多是小户人家的宅院,比起前门,实则冷清许多。”赵缵笑道,“况且,你我二人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何惧引人注目?”
徽瑶淡笑,像一朵绽开的玉兰花,也不管赵缵说话前后矛盾。
“我给你的字,你对出下联来个?”赵缵问。
徽瑶扳过他的手,在他的手掌心写下了一个“瓒”字。
赵缵面颊微微泛着红,心思全在写字的人身上,而不在字本身。等徽瑶移走了手,他一脸的茫然与怅然若失。
徽瑶瞧见他这副模样,低眉浅笑。片刻后,她说道:“是‘公孙瓒’的‘瓒’字,‘窅’与‘瑶’音近,‘瓒’与‘缵’形近,还是在说你,其人如玉哪。”
“可这两个字都是仄声。”赵缵道。
“无事。你若是不介意,可以把‘瓒’念成‘簪’。”徽瑶笑道。
“这可不是我介不介意的事。”赵缵怪道,“人人都像你这样,那平仄之设还有什么意义?”
徽瑶浅笑:“所以,这一局,算是你赢了。可上一局,赵氏连城璧……”
赵缵直言道:“庄姑娘才华横溢,缵自愧不如,你的这一联我接不上。”
“不怪你。”徽瑶道,“是我的姓不好,姓庄的名人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不像你们赵家,人才辈出啊。”
赵缵思量了片刻:“不过,若不说庄氏名人,只是名字里或说是称谓里带‘庄’的,或是说世人称呼里带‘庄’的名人,我倒能说上几个。”
赵缵注视着徽瑶的面庞:“我倒觉得,庄姑娘可与卫庄公的夫人庄姜相比。《硕人》里说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谓是一等一的美人了。况,庄姜又做《燕燕》诗,如此才貌双全的美人,用以形容庄姑娘再合适不过。”他低首,在桌上比划着,琢磨着词对“赵氏连城璧”的下联。
“不,庄姜不好。”徽瑶目中泛起了光,“她空有一身才华,却被庄公冷落了一生。”
“这未必不是件幸事。如果她深得庄公宠爱,或许就会如古往今来大部分宫闱女子一样,用尽心机争夺宠爱,一身高洁的人格便不复存在。”
“幸与不幸,还是要看各人的志向。”徽瑶笑道,“如果是个不慕荣利之人,静坐宫阁,看尽宫里的兴衰浮沉,安然一生,未必是件不幸之事;但若是那人有心争宠,有心参与朝堂政局,过着这样的日子该多么不甘心。”
赵缵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心有触动:“是啊,这世上最大的不幸并非一无所得,而是得非所愿。你未得到你想得到的,但旁人却以为你得到了许多,无法理解你的不幸。”
“若是那人的志向,本就是不该有的呢?”徽瑶道。
赵缵怔了一瞬:“不该有的志向?”他笑了笑,“谁人曾规定过怎样的志向是该有的,怎样的志向又是不该有的呢?”
“你说的是。”徽瑶淡淡应了一句,就不再将这话题深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