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阴殿。
沈盈月将粉雕玉琢的婴孩环在怀中,注视着怀中孩子毫无杂质的眼睛,嫣然而笑。
“他倒是安静,不像其他孩子那般喜哭闹。”她对左右道,“倒是可惜了‘琰’这个字,‘琰’字里头两团火焰,分明更适合旱灾时出生的那位。”
“娘娘,娘娘……”她的大宫女汶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到沈盈月怀中的孩子,黯然一惊。
“何事?”沈盈月问道。
“沈侍郎自尽了。”
“他死了就死了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她轻轻刮了下孩子的脸颊,“你说对不对啊?”
怀中的孩子嘻嘻地笑了,沈盈月也会心一笑。
“传闻,沈侍郎是在胡御史府邸前自尽的,有人怀疑沈侍郎之死与胡御史有关,刑部正在追查此事。”
“怀疑便怀疑,追查便追查吧。”沈盈月依旧置身事外,“最好,他们把事情再闹大些,把那个招人厌的胡御史闹死了才好。”她又低眉挑逗怀里的孩子。孩子却无端大哭起来。
“才夸过你安静呢。”沈盈月微蹙眉头。
汶儿连忙对候在门边的宫女挤眉弄眼。不多时,小皇子的乳母便被唤了进来。在连声的“娘娘恕罪”中,她带走了小皇子。
“娘娘和小皇子处得倒是好。”汶儿似话里有话。
“这么小的孩子,任谁见了都要生出几分怜惜之心啊。”
“娘娘,您可还年轻,日后您与陛下也会有孩子的。届时,您又当如何让亲子与养子互处?况且,宫里多的是长舌之人,要是有人把这孩子母亲之事告诉了他……”
沈盈月抚抚小腹,目中聚起了黯淡的光:“……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该弄死这么小的孩子吗?你以为,我就不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吗?你以为,我就看关顺仪那个狐狸精顺眼吗?可是,我看不惯的也只是他母亲,他身上还有一半流着的是他父亲的血。他姓长孙啊!无虞哥哥的孩子,你教我如何忍心对他下手。”
“奴婢无意撺掇娘娘对年幼的孩子下手!”汶儿赶忙跪了下。
沈盈月睨了她一眼,不置一言。
“而今,事态的发展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庄瑜瑾搀着丁崇岭,并步于中庭。
“胡御史之事,皇后殿下怎么看?”丁崇岭问道。
“依她的意思,还是能救则救。毕竟,时至今日,我们与胡御史仍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过,她也说了,就先前胡御史的所作所为,我们万不可与他推心置腹,更不要过分依赖他的权势。不然,待我们掌舵之时,只怕他会成为第二个沈丞相。”
丁崇岭闻言,面上绽出一笑:“天下局势未定,别与他闹掰总是好的。就是不知,沈存高已死,下一个当权的又会是谁。”
庄瑜瑾立时打起了精神:“敢问丁叔可有心于相位?”
“若说无心,怕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丁崇岭实诚道,“不过,沈家党羽犹在,而今把我推到相位上,无异于是在害我。”
“我也不过信口问两句罢了,丁叔勿要介意。”
“我何时与你介怀过?”
“不谈政事了,谈政事着实无趣得很。”庄瑜瑾故作轻松状,“近来,我涉猎史书,有所困惑,还望丁叔指教一二。”
“我也非博学大儒,‘指教’倒是称不上。”丁崇岭笑道。
“丁叔。”庄瑜瑾放慢了语速,“在君主暗弱之时,我们这些臣子,究竟是当做诸葛亮,还是霍光,甚至是------赵盾?”
丁崇岭猛然一惊:“庄郎圭璋特达,自有分寸。”见庄瑜瑾犹欲言,他摆了摆手,“赵盾……稍稍通点经史的人大抵都能听明白你话里之意,你这话连个暗喻都算不上,若教旁人听了去……我早说过,你们不必对我百般试探。从始至终,除了庄家,我别无选择 。我自认不是大忠臣,你们做什么都好,只记得:切勿劳财伤民。”
庄瑜瑾喜而笑:“如丁叔所言,我自有分寸。”
出了丁府,走至巷口,听得有人窃窃私语。庄瑜瑾隐隐约约听到“胡御史”等字眼,不由放慢了脚步。
“我都不知道,崔巍何时与胡御史关系这般亲厚了。”庄瑜瑾认得,是礼部郎中于寒的声音。
“与胡御史关系亲厚?”他的好友杨琢似觉不可思议。
“我看到他带着一盒糕点往刑部大牢去了,问他这糕点是给谁的,他只说是抚恤狱卒。我悄悄跟了进去,却见他把整盒糕点都给了胡御史。我还以为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必是不屑与胡御史为伍的呢。”
庄瑜瑾朝巷里人深深望了一眼,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在这朝堂局势混沌变化之时,无涯腹中的孩子呱呱落了地。
当宣暨旻问她孩子的名字时,她在他的手掌心,写下了一个“昳”。
“‘昳’?”宣暨旻合上了手掌,“‘日昳’的‘昳’?”
“不,这字念‘意’。”无涯笑道。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宣暨旻哭笑不得,“哪有人用这种字给男孩儿起名的?况且,这字兆头不好。日失,作为一个男儿,阳刚之气全失了才不好。”
“他人都说,命中缺什么,名里补什么。我以‘日失’给男儿起名,他日后才更不会失了阳刚之气呢。”无涯道,“反正我就爱这样,你管不着我!”
“是,我管不着你,我只能纵着你。”宣暨旻挽着她的手,“你还不谢天谢地,遇到我这么好的夫君。”
“谢什么?如果我为此谢天谢地,实际上还是自心底认为,这一切,我都不配得到,偶然得到了才需谢天谢地。”
宣暨旻面色凝然:“我只是与你开句玩笑,不要想太多……”
无涯笑了:“我也只是随口说两句,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了。”
“将军!将军!”仆从殷雷喜色难掩,“雍州又回来了!”
在惊诧的目光的交错间,无涯猛然坐起。
“拓拔睿回京,淳于鄢因拓拔睿在国丧期间私自出兵,不敬先主,治罪于他,本想判其斩立决。但淳于鄢并没有杀他,只是将其贬为庶人,软禁府中。”主簿关俭一五一十地复述着自己听到的话,“而今,淳于鄢派人出使景国,主张归还雍州,还有……西燕以我们景国年年向西燕缴纳岁币为条件,与景国停战百年。”
“这万万不可答应!不然我们景国就将重蹈北宋的覆辙!”无涯情绪高涨。
宣暨旻抚着她的背,搭着她躺了下:“西燕这回又在玩哪一出?”
“依小人浅见,此番应是西燕君臣鹬蚌相争,却教我们景国渔翁得利了。”关俭道。
“鹬蚌相争……”宣暨旻沉吟着。
“西燕的使者可到京城了?”无涯问关俭。
“估摸着,不过三日,西燕的使者就将抵达京城。”
“三日后,要辛苦宣卿了。”无涯与宣暨旻对看了一眼。
城郊。
赵缵一眼就看到了树林里,那头飘飘的长发。
“不是说还有三日才到京城的吗?”蔡襄阳不知在与谁说话。掩映的枝条,挡住了与他谈话者的身影。
“是主公令我先行一步,来找九公子的。”
“公子?什么时候,你们连称呼都学着汉人了!”
“我还怕九公子居景国多年,将不习惯我们鲜卑人的叫法,看来是我多虑了。”
“知道自己多虑了就好。人哪,贵在有自知之明。”
“九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来景国做什么不好,非要开青楼?”
“原本啊,我是不想开青楼的。后来,我觉得燕国的青楼太旖旎了,就想着开个不那么旖旎的青楼吧,然后,我说开就开了。”
“……你嫌西燕的青楼太旖旎了……”
“对啊。我们如云楼的姑娘哪,一个个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可惜,景国这帮公子王孙,比燕国的还要庸俗。”
“这么说来,无人光顾你的青楼?那你靠什么挣钱?”
“谁说我开青楼是为了挣钱的?我说了,我嫌燕国的青楼都太过旖旎了……”
“不必了……你不用与我再说一遍你为何开青楼……”
赵缵听及此处,不由笑出了声,害怕被蔡襄阳发现,他慌忙拿手掩住了嘴巴。
“诶,这位不是赵掌柜吗?”蔡襄阳的话音,暴露在赵缵面前。赵缵猛然一惊,回首便逃。
“这么怕生做什么?”他拉住了赵缵,把他引到一名披蓑戴笠的人的身前,“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乃是天水楼的赵掌柜,他可是我们如云楼的常客。”
听得“如云楼的常客”这几个字,赵缵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看来,景国的公子王孙也不全是九公子所说的庸俗之辈。”
“别误会。”蔡襄阳打断道,“谁说来寻花问柳的才能叫‘客’?赵掌柜常与我来饮茶作伴,如何算不得‘客’?”
他拍了拍赵缵的手背,掌心亦沾到了他手背上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