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美丽的笑靥。一湾冷清的河水,被烟花晕染得如梦如幻。
没有月亮作伴。明亮的烟火的光,将沈恪先的双颊照得五彩缤纷。他独对亭外寒江,再饮下金樽清酒。冰凉的酒,在他唇间化作烈烈燃烧的火焰,整张嘴,乃至喉咙,无不滚烫滚烫的。
颓然地,他卧于栏杆边,全无官家郎君的仪态。短暂的烟火,一声声在他耳边爆破。爆破,一去不回。
他思索过很多。从小到大,他总是思索那么多,那么多。
他想起,那日午后,他一时兴起去了秦姨娘的楼阁。听下人说,秦姨娘去了,无声无息地去了。只一架素筝,横亘在窗台边,独对窗外风萧索。
他翻遍典籍,找遍名家诗词,欲抒发自己的无尽感伤,诸如“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欲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而后,又嫌这些词句太过旖旎,把诗书扔成了满地狼藉。
他想起,那个发狂的彭夫人,叫沈存高的一众姬妾给沈存高陪葬。他就立于一旁,漠然听着她们哭天抢地---可比丞相死时,哭得惨烈多了。
她们都与他无关,他从来不会关心无关之人的生死。
灯光波影里,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了沈盈掬。她容貌依旧,鬓发如丝,只唇上的苦笑,无助地配合着她高绾的发髻。他跌跌撞撞地起身来,独倚栏杆,看烟花的影子,晃落在波影里。
他的记忆,再度穿梭到数十年前。视线不远处,张怀予老丞相正拖着冥顽不灵的独子,吩咐一家子人,把京城的一切记忆,搬到那辆简陋的马车上。车马的辘辘声,同过往的记忆,一道随着东流水去无归。
去无归。映在横波里的那道幻影,分明分明是他自己!他更向深江靠近了些许,想看清自己的模样。不知从何处窜来的风,冷嗖嗖地吹碎了一池光影。杂乱的颜色混在暗淡的波声里,一片一片,晕染出他五味杂陈的心。
我的父亲!我的好父亲!沈丞相!你毁了那么多人的一生,凭什么,凭什么一句你今日不愿再辜负我,我就要原谅你!
他重重一拍栏杆,只一下,疼痛便一丝一丝地裂入他的拳心。
他不难过,一点都不难过。他的老奸臣父亲死了,他很高兴。
明日,明日还有早朝呢。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不能这般消极堕落,他应当振作。
于是,他收起了酒盏,甩起袖子,脚上的步伐却那般沉重,沉到他再无力气抬起。
长河渐落晓星沉。
沈恪先倦倦地抬起眼皮,迎接他的,是东方的如波霞光和长街上的祁祁行人。
仿佛,万般凄凉旧事,都不过是他昨夜的一场秋梦。
或许,时至今日,他仍旧活在梦中。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1)
他惨然一笑,稍稍整顿了下衣冠,便回府去了。
来的很不巧。府邸前空无一人,唯地上一点阴影散着肃穆的气息。残旧的大门,尚留着些许朱色,一块一块,支离破碎。它好像被锁了上,沈恪先屡推不开。
他没有扣门,没有出声,默默地走至墙垣边,绵绵飞絮的轻影飘在白墙上,落作点点离人泪。他背墙而立,颀俊的身姿贴在墙上,以无言迎接着凄凄而至的满天花雨。
仆从的低语声,清晰可闻。
“夫人简直是疯了。”
“换了你,一家子人在一夜之间说死光就死光了,你不得疯啊?”
“慎言啊,毕竟大郎可还在呢。”
“他在与不在也无甚区别了。夫人可说了,他既不把自己当作沈家人,我们呢,就也不必视他为自己人。”
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沈恪先也不知道。听到这里,他就静静地走了,静到无声无息。只有几片飞絮残瓣,随着他的跫音轻柔地扬起。而后,在无情风的拨弄下,零落成泥。
他漫无目的地晃在街上,仿佛一尊被抽去了魂魄的躯壳,身着的华服,不合时宜地衬着他的身份。有几位户部的同僚看到了他,互相指指点点,以目示意。沈恪先仍若无其事地向前荡着,装作什么也没听到。那群僚友,一个个都这般嘴碎,什么家国大事,都不能教他们消停半分。
他的好友,监察御史卢诚,与一众同僚一道迎面而来,如含隐忧地看着沈恪先,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奇怪的是,他毫不掩饰,似乎还生怕这副表情无法引起沈恪先的好奇。
沈恪先向来厌恶这类人,见他半晌不开口,也不欲再理会他,提步便走。
“沈侍郎,您可是不知道,今日早朝有多热闹。”终于,一名多嘴的同僚开了口。
“哦。”沈恪先恹恹地应道。
“你看他那个样子,难不成胡御史所言皆是事实?”另一名同僚拉着适才开口的同僚。
“胡御史?”带着探寻的意味,他将目光投向卢诚。
“今日早朝……胡御史参了你一本,说你不守孝道,不服父丧,父死而未缌绖,烝庶母。胡御史还言,百恶不孝为先……”
“他说了些什么,你不必悉数告诉我。”沈恪先打断道。
“烝庶母……”旁近的几位同僚掩唇窃笑。
沈恪先愤然欲怒,可他深知,自己的怒气,落在他人眼中,只会成为欲盖弥彰的证据。于是,他强把怒气压制了住。一个个扎人的字眼,在他的脑中不断地打着转。忽而,三个庞大的字,声势浩大地从天而降,震耳的响声将沈恪先脑中万缕思绪尽数赶散。
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飞快地朝城西御史府跑去。
陌头的杨柳,遮蔽了楼上看风景人的视线。
“我要见胡御史!”他颐指气使地对胡府门房的人说道。
未等仆从回答,就见胡爱众施施而来。
“沈侍郎,我可久候你多时了。”他拈着胡子,含笑自若。
“你在沈家安了眼线,是不是?”不欲与他虚与委蛇,沈恪先开门见山地问道。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能拿我如何?”胡爱众神态悠然。
沈恪先一双眼睛闪烁着愤怒的火花:“你会遭报应的。”
“可惜,就算有,你也等不到那日了。”胡爱众走至沈恪先身前,“记住,你斗不过我的,就像沈存高,也斗不过我的。”
“你的所作所为,又比沈丞相高尚到了哪里?”
“你当朝堂是讲仁德道义的地方吗?”胡爱众笑了,似在笑沈恪先的天真。
沈恪先不动声色地远离了胡爱众几步:“你是不择手段的无耻小人,不要把满朝文武都想得如你这般!沈夫人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全不清楚吗?”
“沈盈掬是你的好父亲杀的,那刺客可是他派的。这怨不得我,这一切,皆是沈存高他应得的报应。”
沈恪先听得此言,心中徒生怆然感,一双眼睛顿时失了光彩。
“你可知道,你心爱的秦姨娘,为何会被沈存高所纳?”胡爱众又道,“这么多年,沈存高一直想与你和解。他若是知道你与秦姨娘的风月之事,自当成全一桩美事。可惜啊,他越想与你和解,我偏不让他遂意。”
“你果真是个奸诈恶毒之人。”沈恪先垂下了眼皮。
“我奸诈又如何?你还不是明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而往里跳?”胡爱众愈发得意,“你知道了沈盈掬的死是我有意为之又如何?这桩婚是沈存高命我们成的,刺客是他派的,你能做到不怨怼他?你知道了沈存高病中有人挑拨他与太医的关系要加害于他又如何?你还不是对此不闻不问?”他亲狎地拍了拍沈恪先的肩,“沈大郎,原本啊,我对你喜欢得紧,尤其是你的性子。毕竟,偌大的朝堂上,与沈存高分庭抗礼,而后还能得到他庇护的人,你可是唯一一个!我还想着在沈存高死后提拔你一两下,却未曾想到,那日我去花明楼找你,你竟这般不识抬举。你既不愿与我为类,我又何必自作多情,还是早作了断为好,你说是吗?
“你知道吗?”见沈恪先的心绪渐渐崩塌,胡爱众喜笑颜开,“今日早朝我弹劾你时,群臣之中可没有一个站出来为你说话的。没有一个。倒是有几个户部的郎中,议论着你烝庶母之事是否属实。我可是从未见过朝臣这般万众一心呢,还要多谢沈大郎令我大开眼界了一回。”
沈恪先怔愣着,嘴角随着晃动的泪光一抽一抽,他一甩襟袖,任翻起的风将泪痕吹干:“了断……了断……你想要了断是吗?”
在胡爱众饶有兴致地探寻目光下,沈恪先怆然抬首,空见檐牙高啄,不见天地悠悠。低下目光,便不再眷恋。他轻轻向后迈了一小步,而后,用尽全力,向涂漆的朱门撞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笑了,还是没笑。
鲜血,染红了飞白柳絮。
(1)“古今”句:出自苏轼《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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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天涯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