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根梁柱,撑着沈府不堪一击的厅堂。无涯坐于上首,与隔案而坐的宣暨旻交换了一个玩味的笑。满地战战兢兢地跪着的,尽是沈恪传昔日重用的将领。
“你……你们……”张璟指着上首二人,气得讲不出一句话来。
“想着左右逢源?你打的倒是好算盘。”无涯重重一甩袖,“可是,你以为,我们都像你和沈恪传那般傻吗?”
“你们告诉我的,是假消息!”张璟恍然大悟。
“我们倒想告诉你真消息。”无涯道,“只是,就你的性子,我又对你骂骂嚷嚷的又是拿刀胁迫你,你会真心效忠于我们才是见鬼了。我们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有你,沈恪传估计整夜整夜躲在沈府里不出来,我们闯进去杀他可不如趁他疲惫时在门外放箭这般容易呢。”
“哦,对了。”无涯目光转向宣暨旻,似不经意地说道,“宣卿的箭术,可真不错了,一箭便要了沈恪传的命。”
得知沈恪传已身死,张璟连连后退,跌坐于地。半晌,他踉踉跄跄地起身,指着郑畴,脸颊被怒气填充得通红通红:“是你!是你!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偷偷去找了沈将军!是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郑畴不咸不淡地说道。
“他确是我的人。从鸿门宴席之前,便是。”宣暨旻索性对张璟抛出了事实。
张璟满面的不可置信,待他的情绪从惊诧中抽离出来后,他又不住地求饶:“郡主饶命!宣将军饶命啊!”
“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无涯嗤笑道,“这一次,你是打算跑到京城去和沈存高通风报信吗?”
“怎么会呢?郡主英明神武,乃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我等蛇鼠小辈,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冒犯郡主?”张璟奉承道。
“你说你是蛇鼠小辈啊?嗯,蛮有自知之明的。怎么?光顾着讨好我?也不说两句话讨好讨好宣卿啊。”无涯皮笑肉不笑,“我不是沈恪传,你说些讨好我的话,没用!”
“你们可知道,你们杀死的,是沈丞相最疼爱的次子!你们就不怕回京后,丞相不放过你们吗?”张璟又道。
“软的不行来硬的了?”无涯冷笑着,起身,与张璟擦肩,“我们自然怕被沈存高追究。所以,我们才要赶在回京以前,在军中大肆整顿,留着能为我们所用的人,杀了你这等劣顽小人。我倒要看看,一朝我们手握兵权,到了京城到底是谁让着谁!”
张璟脸色发白,转而叩首对宣暨旻道:“宣将军,我能为你们所用!你们就留着我一条贱命,让我做牛做马,皆可!”
“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无涯在他身后说道。
“宣将军!好歹,我们也是战友一场啊!”张璟眼珠子不停地打着转,“我父亲,我父亲当年也曾参军随武忠公西征!武忠公被构陷时,他还为武忠公说过两句话!”
“那你倒是挺无耻的。”宣暨旻道,“你居然,认你父亲所鄙夷之人作主公。”
张璟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了去。
宣暨旻瞥了他一眼,对无涯道:“他就交由你处置吧。”
张璟连滚带爬移至无涯脚边,卑贱地抓着无涯的脚:“郡主……郡主……”
“怎么?奉承话还没说够?”无涯俯下身,拿开了张璟放在自己脚上的手,“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我这个人,守信得很,我说我会杀了你,就不会教任何人找到你的尸首。”
张璟手掌紧紧按着地:“郡主,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你再多说一句,我们便多要你家人的一条命。”无涯面无戚色。
见张璟埋下头,再不言,无涯轻轻一合眼,对执刀候在门外的刀斧手道:“把他拖出去!斩了!”
张璟闻言,五官已惊诧到扭曲。不由他多说,两个刀斧手已一左一右将他吊起在了空中,拖着他,一步一步,把他抛向黄泉之路。
郑畴目送着这位昔日的同党,痛苦的五官凝固在门外,半截身子不住地打着颤。
“畴愿为宣将军所用!”未等宣暨旻开口,他先示忠道。
“郑畴,你是个有才之士。”无涯走至他身旁,“可是,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又比张璟高尚到了哪里?你如何保证,你日后不会像背弃沈恪传一般背弃我们?”
“姜维亦是降将,可在蜀汉灭亡之际,对蜀汉最为忠诚的,却是姜维。”郑畴铿然道,“沈恪传乃是无勇无谋之辈,畴当日投奔沈家,犹如穷猿奔林,无暇择木。而今,畴见宣将军与郡主,如同拨云见日,畴愿弃明投暗,以事良主!”言罢,郑畴自袖口,掏出了一枚木牌。看着其上的了了花纹,无涯很快认出了它——执掌三军的印记,虎符!
无涯毫不客气地拿过郑畴手中的虎符,与宣暨旻相视而笑。
日色融融。宣暨旻执着无涯的手,携手于芳丛间,任红嫣绿暗,淹没他们的膝盖。
“无涯,我当向你致歉。”宣暨旻先开口道,“郑畴之事,我对你不坦诚。”
无涯凝视了他半晌,随即笑了:“你好大的本事。什么时候拉拢的他,我竟浑然不知?”
“我与他相识,并非是偶然。”宣暨旻娓娓而道,“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需养着花甲老母、多病妻儿、未足髫年的孩子。他家中不阔裕,为了家人,他欠了亲戚许多钱。他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登庙堂,为的不过是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让妻子老母不必再受人欺凌,不会再被人瞧不起。权衡利弊之下,他投奔了权大势大的沈家。为拉拢他,我动用了不少银钱,保证他一家老小丰衣足食……”
“他也算是个可怜人。可是,我还是不认为,他的行为举止比张璟高尚到了哪儿。想得更多的银钱,养活一家老小,他为何不去当商人?若说从商之人遭人鄙视,那他投奔沈家又何尝不遭狷介之士的鄙视?投奔沈家,是他自己选的路,既是他的选择,他就该承担一切后果!”无涯话音朗朗。
“既是他的选择,他就该承担一切后果?”宣暨旻嘴角苦涩地勾了勾。
“对了,你适才说,你与郑畴相识,并非是出于偶然?”
“赵仲承。先了解到郑畴家世的人,是他。我不过借了他的东风。”
无涯暗惊:“他这个人,着实太左右逢源了。”
“你为何这么认为?”宣暨旻问。
“徽……”想起眼前人在废后之事上的态度,无涯终是没将后半句话说下去,“偌大的朝堂,有几人与他讲不上话。他这性子,太适合官场了。”
“是,他的性子,很适合官场。”宣暨旻似有深意地一笑,“熟知人情世故而善迎,言行举止得体有分寸,观察起人来无微不至,见微而知著,亦有‘不同桃李混芳尘’(1)的志气。整个朝堂,又有几人比得过他?”
“看来,你很欣赏他?”
“他乃是一奇才,有几人会不欣赏奇才?”
“还有,依你所言,在你赴沈恪传的鸿门宴前,你便与郑畴有交情?”无涯又问。
“正是。那次宴席前,我曾与郑畴有约定,沈恪传、张璟等人来敬酒时,酒中若是有毒,他便以左手举樽;若是无毒,他便以右手举樽。”
无涯细一思量:“难怪,沈恪传下帖宴鸿门时,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去。想来,你也是在借这次机会试探郑畴的忠诚吧?为什么事前不先告诉我?害我为你担心了好一阵。”
“你都说了,我是在试探郑畴的忠诚。”宣暨旻目光深邃,“若是他不忠于我们,酒中有毒,他却以右手举樽,我们又当如何?张璟敬的第一杯酒,本当由我接下,你偏偏要抢着要饮下……”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要是不赌命,我就愧为长孙无涯。”无涯没遮掩地笑着。
“这一次,不只是你在赌命。”宣暨旻挽住无涯的肩,“我也在赌。好在,我们都赌赢了。”
两人正说话间,见前头廊边,一队队靓妆娘子花钿委地,翻着五彩斑斓的罗袖,一番风雨凄凄。
“将军,那些乃是沈恪传的姬妾,怎么处置?”关俭上前问道。
宣暨旻正思索间,无涯在旁说道:“她们,也都是可怜人。沈恪传之事,与她们无关。”
“那便放她们走吧。”宣暨旻对关俭说道,“本朝民风开放,她们还不至于因为被沈恪传脏了身子而不得再嫁。”
日色正浓。校场上,成群结队的兵将站如松,一身铁甲反射着日光,放眼而望,一望无际的金银华贵。
无涯长发高冠,一身戎装,与宣暨旻携手,顺着一级级台阶直向校场最高处。
“三军将士听令!”宣暨旻出语如虎啸,“沈恪传无勇无谋、阴险狡诈、傲慢善妒、不恤士卒。我与孝成郡主,为公着想,日前杀之。你们中愿意跟着我的人,我必待之如兄弟手足;若是有人意气高洁,一心忠于沈恪传,不愿跟随于我,那么现在便可弃戈而去,我亦不予计较!”
场上士卒面面相觑,有几个小兵犹犹豫豫地放下了手执的兵戈。
“若是有人假意投诚、虚与委蛇,被我发现了,那他就和张璟一个下场!”无涯利落地说道。
又有几个士兵将手执的兵戈抛掷地上。
无涯神采奕奕,张扬地咧着嘴。望着满目兵甲,尽数融化在了西风残照下。
(1)句出自王冕《白梅》
说明一句,文里人物间的□□,更多是为了塑造评价人的性格或是评价人对被评价人的态度,并不代表作者本人心里对被评价人的看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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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今朝放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