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阁小院。檐牙高啄的亭台与波中倒影连为一片。
张璟闲摇蒲葵扇,斜倚栏干侧,悠闲地享受着慵懒的午后。
剔透的玉盘,罩着一粒粒圆滚滚的葡萄,飘至他眼前。托着玉盘的美人,生了一双葡萄般的眼睛。
张璟的目光全被姗姗美人勾了去,他咽着口水,一把按住了美人的柔荑,两只瞳仁溢着光彩。然,不过片刻,他便冷静了下来,拂袖一甩。随着“砰”的一声,玉盘白屑碎了一地,美人伏在地上,缩着身子,泪水涟涟,襟袖带雨,凄凄惨惨戚戚,颗颗葡萄仿佛豆大的雨水跳动地上,有节奏地舞动着乐章。
“我可不记得,我府里有你这号人。你是什么人?怎么进的张府?又有何目的?”张璟拔剑出鞘,利刃直指地上美人。
“郎主……郎主恕罪……小女无甚目的,因爱慕郎君而来……”美人水汪汪的眼睛,泛着楚楚可怜的光。
“哦?爱慕我?”张璟嘴角扯出一笑,手上的剑仍旧听从差使地不肯放下。
“郎主。”精明的老管家凑了上来,在张璟耳边说道,“小的早查过这女子的来历,是宣将军身边的关主簿,把她送来的……”
黯淡的日光明媚着无风无雨的荒城。
张璟悠哉悠哉地晃悠在街上,穿过南街北巷。行至西市时,摊上一根辔头抓住了他的眼球。
张璟立时伸手去取,略显肥厚的大手,恰与一只长满老茧的小手在辔头上狭路相逢。他心头一躁,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直把辔头往自己的方向拉。另一只手的主人亦不甘示弱。两番纠缠不休,引得摊旁行人纷纷侧目。
“无涯。”张璟听得这声呼唤自他右手边传来。猛然侧首,恰见无涯一双眼睛喷火似的瞧着他。她身后的不远处,宣暨旻施施而来,走至无涯身旁,旁若无人地揽住了她的肩,若无其事地对张璟发出一笑。
张璟冷哼一声,趁无涯不备,牵过摊上的辔头,甩给摊主一个精致的钱袋,在铃铃的铜臭里,他大摇大摆地略过无涯夫妇二人而去。
张璟万万想不到,这一整天,他不愿见到的人皆与他形影相随。
日将西斜之时,他打道回府。昏暗的屋檐下,一点两眼的白色显得格外醒目——正是无涯夫妇,牵着一匹骏马,立于张府门前,好整以暇地等着张璟上前来。
“宣将军安。郡主安。”张璟皮笑肉不笑,“不知你们二人这个时辰前来,有何贵干?”
“我可清楚地记得,你在西市买了根辔头呢。”无涯怪腔怪调地说,“宣卿跟我说,霓裳羽衣要配美人,好辔头也该配良马。这不,我们把良马给你送来了。”
想到昨日葡萄美人一事,张璟目中不由多了几分警惕,“无功不受禄。足下送来的东西,璟受之有愧。”
“无妨。”宣暨旻笑着拍了拍张璟的肩,“我自有办法,叫你受之无愧。”
张璟闻言,心下一惊,尬笑着应付道:“宣将军说笑了,沈家对我恩重如山。宣将军送来的东西,我如何都是受之有愧的。”
话音尚未落,已有一匕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他的脖子。他讶然抬首——无涯的目光,熠熠在目光下,胜过匕光的明亮。
门前的护卫,个个战战兢兢地执起戈矛,打起十二分精神盯着张璟和无涯。宣暨旻手抚着背后的剑鞘,目光寸步不离无涯,似怒似忧。
“大胆……这……这儿还是我的地盘……”张璟两条腿打着颤,试图威慑无涯。
无涯指着周身一派护卫:“是吗?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匕首快,还是他们的剑快!”
那群护卫听得无涯此言,心都被提了起来,向张璟靠近了几步。无涯的匕首,亦随着他们的脚步,向张璟的颈间逼近。一刃鲜血,清晰可见。见此,那群护卫倒吸了口气,再不敢上前。
“张璟,你是要忠诚,还是要你的命?”无涯巧笑倩兮。
“你们要我如何?”张璟轻声道,“你们要什么,我统统给你们。”
“我们可不敢向你要什么。”无涯握匕首的力度不减反增,“说不准,我这匕首一放下,前脚才走,你后脚就跑去给沈恪传通风报信了。”
“我哪敢!”张璟急忙道,“郡主若是不放心的话,大可叫人在张府门前看着我。”
无涯看了宣暨旻一眼,得到他眼神的赞许后,收起了匕首,推开了张璟。
“我要是什么?很简单,沈恪传的命。”无涯道,“明日三更,我们等着看你的表现。”
张璟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在下愿为宣将军和郡主马首是瞻。只是,这匹骏马……”
“你若是想要,我们送与你又如何?”宣暨旻笑道。
“那我便多谢宣将军了。”张璟脸上绽出了朵儿花。
沈恪传午窗睡起,听得门外的噪音,眉头紧皱。
“沈将军!沈将军!”这声呼喊,自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的噪音中脱颖而出。
沈恪传认出了声音的主人,稍稍打起了些精神,稍整衣冠,命仆从开门迎客。
“沈将军,大事!”坐于主堂下首的张璟,手上拿着斗笠,一身仆从装扮,见沈恪传到来,按捺不住地激动,“宣暨旻,还有孝成郡主,他们夫妻二人要你的命!”
“反了他们!”沈恪传怒道。
“正是。我也觉得,他们夫妻二人,真是不识时务。沈将军好吃好喝地待他们,他们偏偏要图谋不轨。但我们将军能文能武、骁勇无敌,他们夫妻二人哪会是将军您的对手?”
沈恪传听着奉承话,止不住地笑。
“将军,我哪,假意投靠了他们。他们对我推心置腹,已将他们的谋划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我。”张璟靠近了沈恪传些儿,“他们打算明日三更时分,趁您府里的人睡意正深时,出其不备夜袭。”
“阴险!真是阴险!”沈恪传拍腿道。
“是!他们极其阴险!还妄想着拉拢我,哪知我的心乃是坚贞不渝向着沈将军的!他们怕我给您通风报信,叫人在张府门前看着我,我稍稍一装扮,就骗过他们,来把他们的计谋告诉将军您了。”
沈恪传抚着下巴,对张璟的话语尤其满意。
“将军,明日夜晚,您可务必叫沈府的护卫打起精神来!务必要将那不识时务的两夫妻一网打尽!”张璟神色激昂,仿佛无涯夫妇谋划着要杀的人不是沈恪传,而是他。
“我自是知道的。”沈恪传笑眯眯的,摇着张璟的肩。
他看不到的门外,郑畴一身白袍遮掩。
“真是左右逢源啊。”走廊上,郑畴见张璟向他走来,出言讥讽道。
“多谢郑参军夸奖。”张璟不以为耻。
郑畴嘴角抽搐了一下,怒目圆睁:“于沈将军而言,你接受了他敌人的骏马,却来他面前巧言令色,乃是不忠;于宣将军而言,你牵走了他送的骏马,却不替他办事,乃是失信!”
“那又如何?”张璟眉飞色舞。
“你不怕,我把你接受了宣将军骏马之事告诉沈丞相吗?以沈丞相的疑心和段数,你日后在沈家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张璟闻言,拊掌大笑:“你直至如今,还没看透丞相的心性吗?他最厌恶内斗,你若是告发了我,不论事情属实与否,他都会对你有所隔阂。我还要多谢郑参军,宁愿自己被沈丞相猜疑,也要拖着我下水。”
见郑畴无言立在原地,张璟笑意更甚:“做沈家的部下,言行举止可是有门道可寻的。日后若有机会,我可以考虑教你一些。”
灯火。
更漏。
兵戈。
不眠之夜。
“都要四更天了,他们倒是来啊!”沈恪传抛下长矛,抱怨道。
“将军,将军稍安勿躁。”张璟连忙摆手道。
“你得到的消息到底准不准!”沈恪传怒气冲天,扯着张璟的衣襟。
“准……应当是没错的。”张璟做着无力的辩解。
“是吗?”沈恪传放下张璟的衣襟,掸掸手掌,“若是再出什么意外,我唯你是问。”
“不会的,不会的。”张璟连忙道。
郑畴冷眼看着争执间的主臣二人,轻声叹了口气。
天边的墨色,逐渐散去。粼粼白波,在天际泛起。人烟稀少的小城,正慢慢被唤醒。
沈恪传执矛,立于门前,倚着柱头,昏昏沉沉地睡了去。郑畴和张璟抬着疲惫的眼皮,天际泛着的青色迷蒙在眼前。
马蹄的长啸,无限延长在众人耳边。似是察觉了什么,张璟猛眨了一下眼,立刻打起精神来。
像是乱撞的啄木鸟,一根细长的箭矢,风驰电掣地飞来,尖利的嘴牙磕着沈恪传的胸膛,一滴滴鲜艳的血珠化作红雨落。
“将军!”张璟软了膝盖,跌跌撞撞地扶着半截身子已倒了下的沈恪传。
快马,载着马上的人,一同影落于地。达达的马蹄声,渐行渐近。郑畴心头一凛,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朝来人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