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烈日灼灼地烤着大地。
庄瑜瑾午窗睡起,困一欠身,向大门外走去。见崔巍身着蓝衫,挺立于艳阳下,涔涔汗水落在地上,润湿了短小的影子。
“庄郎中。”他见礼道。
“崔巍?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半个时辰。听下人说您在午睡,巍不敢打扰,就来了出‘程门立雪’。”
“不,是我们庄家招待不周。”庄瑜瑾此言一出,周围的仆人纷纷低下了头去。
“庄郎中,这几日,我东奔西走,访遍了京城所有大大小小的药铺。”崔巍肃然道,“查到买过砒霜的可疑人有:工部刘员外之次子刘二郎、御史台高御史、中书省李主事之妾莫氏、俞京兆府上的丫鬟梦儿……”
庄瑜瑾扶额:“那你可有特别怀疑谁?”
“下官自以为,报出的那些人皆有可疑之处,应当一一彻查。”
“彻查彻查,你报了那么多人,我们一个个彻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庄瑜瑾微怒。
“大不了多派些人手出动,假以时日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崔巍面无波澜。
“多派些人手?你当刑部我做主吗?何况,其他人也有他们的任务。将心比心,若是现在有人叫你放弃调查此案,去做其他事,你会如何?”
“我不会如何。查案时,对于任何有嫌疑之人,不可轻放一个!”崔巍愤然道。
“我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一根筋的手下。”凉亭里,庄瑜瑾对徽瑶诉苦道。
徽瑶抿了口茶,瓷杯遮挡了她嘴角的弧度。
“阿姊怎么还笑?”
“你说他一根筋,那你呢?你明知崔巍墨守成规,却命他去做灵活变通之事,这是你没做到知人善用;你将如此繁重的任务交于崔巍一人,是你没懂青白成文之道;你的错处,更甚于崔巍,而你,却把一切责任归咎于崔巍。你说,我在笑什么?”
庄瑜瑾脸颊微红,一时无言以对,细思了片刻,长跪道:“谢皇后殿下指教。”
“指教还说不上。”徽瑶道,“以后,少来宫里找我,太惹人注目了。工部的汪尚书、翰林院孔翰林等人行事稳重,一心为公,你有事大可找他们商议;科举进来的后起之秀你也要多留意些。”
“微臣明白。”庄瑜瑾颔首道。
又与徽瑶聊了几句家常往事,见日头似有西下的趋势,庄瑜瑾与徽瑶告了个别,出宫回府。
未曾想,他一回到家,就得知了一个对他极其不利的消息。
傍晚时分。朱楼绮户一同被夕阳蒙上了复古的色调。
沈家后院。郑畴立于池塘边,水面倒影与半透明的影子交叠在粼粼水纹间。
“你还不回去?”沈恪先恰巧经过,话语中带着几分慵懒与淡漠。
“大郎不想留我,可惜,这沈家并非是大郎做主。”郑畴微笑。
“难怪能与沈恪传走到一块。”
“有缘之人自是能走到一块。”
沈恪先嗤笑了一声:“我看你不是与沈恪传有缘,你是有福。不听命令、心慈手软,还被丞相留做下属,得以器重的人,你可是首个。”
郑畴警惕地看着沈恪先:“沈大郎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这些话本来我也不想让你听懂。”落日余晖,给沈恪先的眼睛撒上了层水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忠于沈家?”
郑畴沉思了片刻,答道:“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菀,已独集于枯。”
“优施给里克唱的《暇豫》歌?”沈恪先轻轻一踢脚边的石子,任它打碎一池斜晖,“骊姬要将稚子奚齐扶持上王位,与她沆瀣一气的伶人优施唱《暇豫》歌劝说里克:贤臣择主而事。结果呢?骊姬失势,母子遭杀戮,里克亦难逃为人鱼肉的命运。人皆集于菀,已独集于枯?越是趋利避害之人,才越易惹火上身,你说是吧?”
郑畴面容霎时凝固了住,沉默不言。
“何况,独集于枯又如何?”沈恪先语气柔和了几分,“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1)”
落日下,他眼神迷离。
郑畴似有所动:“若是不追名逐利,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谁愿意为名为利汲汲营营?”
“你还算良心未泯。所以,你才会心软,不愿听从丞相的命令毒死荆门。”沈恪先目光滞然于一池水中,“不要说什么世道所逼,你做的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从来没有人说过,必定要日日汲汲营营才能在这世道上生存。”
“确实没人说过。”郑畴道,“可我不是你,我上有老,下有小,功名利禄,我放弃不得。不适应这个世道的代价,我承受不起。”
“你爱如何便如何吧。”沈恪先声音骤然降至冰点,“可我想再提醒你一句,既然决定适应这个世道,既然决定依附丞相,就不要再如此心慈手软。你看,这次就算你心软了,荆门还是难逃一死。丞相从来不会因你一人不肯执行他的命令而打消念头。一次两次,他或许会容忍你。长此以往,只怕你会讨他的嫌。况且,你以为,丞相为何非要你送饭去毒死荆门?你与荆门关系亲疏且不说,以沈家的势力,买通个狱卒你说难吗?”
郑畴骇然一惊,双目直对沈恪先,目中带着防备、猜疑与好奇。
“丞相的目的,不过是在试探你,是否真的愿为他所用。”沈恪先直截了当道,“所以,我才惊讶,你今日竟还能进出沈府。”
郑畴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因为,我看得上你。”带着深意的笑容,消散在夕阳下。
窗外明月窗里灯,一同撒在了书页上。
“殿下,荆郎中……畏罪自裁了。”如雁道。
“我知道。”徽瑶翻了一页书,“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今日我已听了无数遍。”
“殿下怎么看?”
“十有**是被人毒死的,可惜,我怎么看,都不能改变荆门已死的事实。”徽瑶道,“何况,沈后近来为着萧白年之事郁郁寡欢,就算荆门不死,此遭他算是彻底得罪了沈后,要么出狱后无声无息地死去,被冠以‘郁郁而终’之名;要么被贬去外地,做个芝麻小官,这辈子仕途也是完了。这方势力,我们是必失无疑了。”
“沈后应当看得明白,不是荆郎中杀的萧白年才对……”翠绡嘀咕道。
“她当然不会看不明白。只是,荆门毕竟是嫌疑最大者,高位者的心性,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徽瑶凝眸,话语中添了几分怆然:“翠绡,你说,将来我会否变得这般残忍?”
电光石火间,记忆深处的那道声音,刺入她的脑海。
“我害怕,我会成为杨涟。”
“你会有这样的顾虑,就不会成为杨涟。”
是啊,她会有这样的顾虑,她就会避免成为那样的人。怎么身为旁观者时,知道如何劝慰他,而今做了当局者,自己却深陷局中了?
如若他在,又会怎么劝慰她?
(1)“纵被”一句:出自王安石《北陂杏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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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凉波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