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书房,封闭着一坐一立,同样忧心惴惴的两个人。
“别搓手了。”宣暨旻扯过无涯的衣袖,“我一看到你在搓手,我也跟着你心烦。”
“那你别看我就是了嘛。”
“你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心一烦起来,脑子就一片空白。”宣暨旻停笔道,“到时候救不了范立,你可别怪我。”
“范立也真是的!”无涯气急道,“袁嫂子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呢,他也不怕朝廷一个不高兴让袁嫂子一尸两命。”
“你的范表哥就是这样的性子,我们能拿他怎么样?早知如此,当初我们就应该使尽千方百计把他带回京城。”
“要不然我现在修书一封给他,劝他停兵,他应当会听我的话的吧。”无涯灵机一动,惊喜道。
“现在这个关头,只怕你的信还没有送出京城,就被沈家的人截了住,给你扣一顶帽子说你是范立的同谋。到时候,你可别连累我。”
听了宣暨旻这话,无涯搓手地频率更加快了。
“不过,”宣暨旻道,“孝成郡主这个身份敏感,我们不如找一个身份不敏感的人,替我们送信?”
“身份不敏感的人?”无涯面上的喜色转瞬即逝,随即沉下脸来,“身份不敏感的人,谁会愿意替我们蹚这趟浑水。”
“不。”宣暨旻嘴角微扬,“有一个人,必定愿意替我们做这事。”
一扇紧闭的门,隔绝了账房与外界来来往往的人。
“掌柜的!掌柜的!”鲁小二叩了叩门。
傍阴、随川两人手臂交叉在门前:“掌柜的说了,就算天上砸钱下来也别打扰他。”
鲁小二踮起脚,朝门里窥去,隐隐约约见到坐于桌前的赵缵低头注视,若有所思。
赵缵目光凝聚于面前摊开的白纸上,眉头紧锁,提笔写不出一个字来。
今日,无涯带着一封信件找到了他。她听闻范立在雍凉起兵,故修书劝告。可她的身份过分敏感,怕被人截住信件,也一同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因而令赵缵代书。
向来有心参与政治的赵缵自是答应了。
只是,这真真是件难办的差事。若信件以他的名义寄出,只怕范立看都不看一眼就丢去一旁,且他一普通的布衣百姓,寄信给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将军也着实引人怀疑。所以,赵缵决定先将信寄予雍凉一带他熟识的富商,再令那富商以无涯的名义转交范立。
问题却在于,这封信他当如何写。
昨日,他还听到天水楼的几位客官在埋怨京城守门的守卫拆他们信件查看。无涯规劝范立的内容,必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呈现于纸上。若是用“火龙生字”等算命先生的把戏,一张白纸寄去更惹人怀疑。
不知不觉间,沾着墨水的彤管触及白纸,笔下晕开一墨色的洞。赵缵无奈,丢了这张白纸又从柜中拿下另一张。
“掌柜的,求求您,快出来吧。您再不出来,那客人都要闹起来了。”鲁小二在门外哀求道。
“他们因何要闹?”傍阴问。
“吃到了一颗烂花生。”鲁小二道。
“切,这有什么好闹的。”随川嗤笑道,“厨房的人也是的,怎么没把烂花生挑出来。”
“也不能怪厨房的人啊。”鲁小二嘟囔道,“毕竟那么多花生米,都那么小一粒,谁有耐心一颗颗看有没有烂啊。”
面前的门影,忽被分开成两半,一左一右各自旋转了去。
“清君侧,除奸臣?”胡爱众放下了手头的文书,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郎主何故大笑?”仆从孝行问道,“听说太子妃殿下为着范立谋反的事情正忧心着呢……”
“她忧心什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胡爱众使劲拍着大腿,笑道。
“何以见得?”孝行问。
“范立举兵,打的是什么名号?清君侧,除奸臣。汉景帝时因削藩引发了七王之乱,景帝为令七王退兵而赐死了主张削藩的晁错。陛下和太子殿下皆是性格懦弱的主儿。让范立把阵仗闹得再大些,闹到这对天家父子怕了,他们怕了就想求和,想求和就得找一个晁错当替罪羔羊。如此一来,沈存高死期将至啊!哈哈哈……”
“郎主英明啊!”孝行奉承着,继而又试探地问道:“那沈夫人……”
“她的生死喜怒,又与我何干?”阴冷的话语,被胡爱众轻飘飘地吐出口。
艳阳高照。城门边几个守卫一手拭去脸上的汗,厚重的铠甲却将身上的汗束缚在了体表。
赵缵轻轻甩了甩衣袖,手里攥着的一笺信已被汗浸得湿透。他深吸了一口气,朝城门而去。
“手里拿的什么?”果不其然,守卫拦住了他。
“给亲故好友寄的信。”赵缵镇定道。
“为何不在城内寄出去?”
“今日要去邻城拜访舅父,想着到了邻城一道寄去。”
实际上,赵缵是害怕出城时遇到突发状况。终归,他信任自己的应变能力胜过信任驿使。到了邻城,想必守卫不会查得这般严。
“不好意思,你这信……我们得拆开检查,近来范将军谋反,我们得提防有人暗通款曲。”守卫的态度,比赵缵想象中要客气得多。
“小民自然理解官爷。”赵缵笑着,大大方方的将信交给了守卫,心却已提到了嗓子眼。
守卫拆开信封,见一沓纸堆起来,足有一指甲盖厚,不禁烦躁了起来:“你怎么有这么多话与亲故好友说?”
“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1)”赵缵道。
守卫随手翻看了叠在前面的几张纸,并无发现不妥之处,准备放行。忽听城门外响起一放荡不羁的男声:“我说过不止一次!那些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不要强加在我身上!他打仗这么厉害,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开窍!”
在那守卫凝神间,手上的信件被一股力撞飞,似雪花般纷纷扬扬而下。
赵缵一惊,连忙弯下身去捡信。一只粗糙的手,与他的手在同一张信纸上不期而遇。
“蔡襄阳。”他出声唤道。
“诶呀,赵缵啊,真是对不住。竟让这小子撞乱了你的信件。”城门外,蔡襄阳对赵缵赔礼道。
“还不向赵掌柜道歉!”他踢踢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的长相,与戏里的张飞如出一辙,所见之处的毛发皆如针芒一般扎人,皮肤黑如煤炭,一双褐色的眼睛,身着的白色襕袍更是将他长相之奇异衬托得淋漓尽致。他并不按蔡襄阳说的,向赵缵赔礼,瞪大了眼睛,似要把赵缵盯穿。
赵缵通过对他衣着的观察,断定此人家世不凡。
“罢了罢了。”赵缵摆手,“他道歉也好,不道歉也罢,我本非斤斤计较之人。”
他将信笺藏于袖口中,不欲理会蔡襄阳,径直往邻城而去,任他们的谈话声隐去在身后。
沈恪传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手提着悬挂玉佩的红线,一转一甩,就让那枚精致的玉佩摇成面前的风车。
路过沈府门前,见一头戴方巾、身着青色交领长袍的男子搔首踟蹰于朱门前。
“什么人?也来我们沈家凑热闹?”沈恪传走近那人,语气颇为不善。
“沈二郎。”那人双手抱拳行礼道。
“你是谁?”
“在下姓郑名畴,字平垄,是沈将军的参军。”
“我的参军?”沈恪传表情浮夸,“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过你这位参军?”
“沈二郎若是愿意,从今日起,在下就是您的参军。”郑畴目光炯炯。
“我为什么偏偏要让你当我的参军?”沈恪传睨了郑畴一眼。
“因为,我是能帮到沈二郎之人。”郑畴微微一笑,“沈二郎可想要,兵权?”
“你这不是废话吗?鬼才不想要呢。”沈恪传大声道。
“沈二郎若愿意收留在下,在下自有办法替沈二郎夺得兵权。”
“你能说服爹爹?还是说服陛下?”
“古往今来,有哪位将军是靠嘴皮功夫打下的城池?”郑畴道,“二郎何不向丞相、陛下乃至满朝文武证明自己有掌兵权的能力?”
“我怎么证明?”沈恪传昂首,一对鼻孔正对郑畴的脸。
“眼下,正有个好机会!”郑畴见沈恪传似有所动,连忙道,“范将军在雍凉起兵,打着‘清君侧,除奸臣’的旗号,直逼京城。二郎此时,自请平叛,大败范立,攘除逆贼,必能威震四方,名震朝野。那么这兵权,就是二郎囊中之物了。”
“是吗?”沈恪传打量着郑畴,“听你这话,好像是挺有道理的。但你说,我要怎么才能打得过范立?”
“待我成为麾下帐下之人时,再与麾下共商讨贼之计。”郑畴拱手道。
“说了那么多,你不就是想做我的参军吗?我让你做,这总行了吧。”沈恪传不耐烦道,“若是你真能助我夺得兵权,我自是感激不尽。若不然,别怪我对你辣手无情!”
“在下……下官明白。”郑畴笑道,“将军有求,下官必鼎力相助。”
(1)句:出自张籍《秋思》。这儿是很奇葩的二、三句组合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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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