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淡月,半弯于浓墨晕染的天。薨薨虫声此起彼伏于幽深芳草间,鸣叫着无涯躁动的心。
月光透过窗纱射进来,在地上划出一条宽阔的银河。初醒的无涯侧身,窥视了一眼枕边人。玲珑剔透的白玉枕,托着他一头墨发。
宣府地方,着实算不上大。宣暨旻死皮赖脸地不肯给她安排单独的居所,偏要她与他同居一室。在文字游戏上,她从来没有赢过。于是,她就这样被自愿地住了进来。
犹记昨日,“新婚”的第一夜,他们二人同床共眠,却皆不愿行房事。宣暨旻头靠圆木警枕,不知是否习惯成自然,他竟睡得分外安稳,但无涯却被身旁这圆润的庞然大物搅得一夜不得安生,只得卷席去书房度过了后半夜。
她着实有些好奇:司马光的夫人,是否也同司马光睡了十几年的圆木警枕?她会否怨自己的夫君,为了勤学却连累自己的静好夜晚一道蒙上了不安稳的颜色。
为着自己夜晚的好梦,今晨趁他上朝时,无涯换走了床上的圆木警枕。
然而,同床共枕的第二夜,她依旧睡不安稳。
无涯翻来覆去了一阵,终究向自己躁动的心屈服投降。她下了床,轻手轻脚地朝中庭而去。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仿佛浸在澄鲜空水中。片片飞花抚弄着妩媚的身姿,一场零乱红雨,在无涯身前不期而至。
一股暖意,自双臂遍及全身。无涯大惊回首,却沦陷在宣暨旻灿若繁星的目中。
“怎么出来了,连件外衣都不披?要是病了,我可不照顾你。”宣暨旻怪道。
“你没睡?”
“睡惯了圆木警枕,你突然把我的枕头换了,我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过来。”宣暨旻笑道。
无涯闻言,微低下头,轻弯的嘴角同粉生红的双颊,配合出一个情意朦胧的少妇。
“你睡不好关我什么事?”
宣暨旻一把揽住无涯的腰:“我要是睡不好,你一晚上也别想睡好。我们是夫妻,自然当同生死,共患难。”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自然不是,这话是古人说的。”
月光撒在两人身前,如霜、如雾、如霰。无伤大雅的玩笑话,淡去在月光之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无涯对月吟道。
“苏东坡?”宣暨旻一笑,放开了无涯的腰,与她并肩而立,“两宋词人,大多善辞藻,论胸怀旷达,却是东坡最佳。”
“那你最爱苏东坡哪句词?”无涯问道。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宣暨旻回答得,很快。
“你怎会喜欢这句?”无涯问。
“是。爱东坡之词者,多是爱其才思之奇绝,用词之浑然天成。他这首《西江月·顷在黄州》确实不那么值得称道。”
“如你所言,你怎么还喜欢这句?”
宣暨旻双目直射无涯眼眸,微微一笑。可近来心烦意乱的无涯,竟觉得他的双目,他嘴角的一抹笑,尽被怆然感所填满。
“我只是唏嘘。”他的双眼反射着淡月,“纵是喊出‘莫教踏碎琼瑶’又如何?待得杜宇一声,春晓之际,一江琼瑶终是无声淡去于波光间,镜花水月一场空。”
“你怎会是这般悲春伤秋之人?”无涯不解道,“况且,唐诗宋词里头叹镜花水月的诗句还少吗?你何必与苏东坡过不去?”
“我不是悲春伤秋之人,只今夜是。”他极力说着,不知是想证明什么。片刻,他似觉自己失态了,又问无涯道:“你这样的姑娘,也应当会喜欢苏辛之流吧?”
“自然。”
“那你倒是最喜欢哪句?”
“我看诗书就像花花公子找姑娘,见一个爱一个。”无涯爽快道。
“没事。只要对男人,不要见一个爱一个,我便无所谓。”
无涯双脚一踮,作势要踩在宣暨旻脚上。
“怎么?我说错话了?你还真想见一个爱一个呀?”宣暨旻恢复了以往调笑无涯的语气,“就你这个刁蛮泼辣的样,天下的男人除了我,谁敢娶你?”
“不过,我读苏词与辛词时,总禁不住潸然泪下。”无涯又突兀地将话题拉回到了诗词歌赋上。
“因为苏辛之词,多是在诉说他们的生平境遇。加之他们用词、用典之妙,令人感同身受。”
“无论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苏东坡,还是‘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1)的辛稼轩,其怀才不遇之悲皆令人哀惋。”无涯目光悠远。
“不,他们很幸运。”宣暨旻凝视着皎皎明月,“古往今来,被埋没的人才该是不计其数吧。伏尸百万,饿殍千里。那么多无名的‘饿殍’中,又是否有才学不输苏辛之人?可惜,上天没有给他们机会扬名文坛,只让他们做了无名的‘饿殍’。苏辛何尝不幸运,还能留下自己的名号,留下自己的诗篇,留下自己的事迹和生平遭遇,还能让我们这些后人哀其不幸。”
无涯怔愣半晌,才道:“你今夜,真的不像你。”
宣暨旻并不应她的话,却问道:“无涯,你会恨我吗?”
似一块石头,投入了无涯波平浪静的心海。霎时间,她竟想不到一个发自内心的满意答案。
“那要看,你对我做了什么。”无涯道。
“如果……”呼之欲出的话语,却在无涯目中清漪的荡漾下,统统化为了虚无。
“如果什么?”
“没什么,只是玩笑话。”宣暨旻笑着,又添了一句:“可是,我不会恨你。”
“你不会……”
“即使你背叛了我,即使你举着刀要来杀我,我也不会恨你。因为……”对着无涯的眼睛,他继续说道:“你会那样对我,必定是因我对你不够好。那样的我,没有资格去恨你。”
无涯的目光凝滞了一瞬,才笑道:“所以,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就是想告诉我,你有多么爱我?可惜,你这些话对我没用。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有关系不够好的夫妻,才会需要以这样的话证明对彼此的爱。”
宣暨旻嘴角微弯:“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只奢求,在你彻底明白了我今夜这番话的意思的那日,能做到,不恨我。”他的目光,像一瓢月下水,似可测其深,似深不可测。
“我会恨你也好,不会恨你也好,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朦胧的淡月,给无涯笼上了一层缥缥缈缈的银白轮廓。
帘外的月光将被朝阳所取代。无涯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床边低微的谈话声拉开了她的眼帘。
“这消息可靠吗?”宣暨旻目含忧色。
“属下打听到的消息,麾下尽可放心。”关俭道。
“他糊涂啊!怎么也没人拦着点他!”
“麾下以为,他此次会如意吗?”
“怎么会?他手下的兵卒除了极少部分曾在军营受过训练的以外,其余多是穷苦百姓,一时兴起跟着他造反,一帮乌合之众,能成什么大事?况且,待得哪日山陵崩,国丧期间操干戈可是大忌!”
“怎么了?”无涯起身问道。
宣暨旻赶紧扶住她的手:“你怎么醒了?”
“你们在这里说话说得这么大声,我不想醒也得醒了。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俭和宣暨旻各相看一眼,顾虑之色溢于言表,谁也不肯先开口。
“说啊!难道还有什么我承受不了的事情?”
而在晨曦的另一边,有一人同宣暨旻、关俭为着同一件事情忧心惙惙。
“怎么会?”徽瑶眉头微蹙。
“奴婢也不知道。”翠绡忧形于色,“孔大郎有个小妾,那小妾的哥哥在雍凉一带经商,受孔翰林的嘱托,对范将军多有关注。他在酒肆中听到范将军酒后胡言要造反时,立即上前婉言劝说……”
“范立这个性子,熟人都难劝住他,何况一素昧相识之人?”徽瑶叹道,“而且,若是范立狠起来想杀他这个不肯一同造反的知情者灭口呢?”
“为以防万一,他自作主张地把范将军反锁在了家里……”
“他反锁了有什么用?范家还有那么多仆从在,那些仆从自会把门打开。”徽瑶微怒。
“然后,他又叫人快马加鞭去联络节度使,告诉他们,若范将军真的起兵造反,请他们务必要压制住范将军,勿要上报朝廷。”
“他算什么人?节度使为何要听他的话?”
“可根据孔大郎说的话,好像他真的把节度使劝住了……”
“结果?节度使技输一筹,却教范立攻占了雍凉,直逼京城?”
“奴婢不知。”翠绡低首,“依孔大郎和他那小妾的哥哥所言,他们已是尽其所能地阻止范将军造反了……”
徽瑶呼出了一口气,强使自己保持镇静:“你叫人去告诉孔大郎,他对此事既已尽心竭力,哪怕没有做成功,我们也不怪他,他亦无需因此自责。”
“殿下。”如雁开口道,“如今我们当如何?”
徽瑶负手,踱步于宫殿中,踏碎了满地的晨光。
(1)句出自辛弃疾《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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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淡月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