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徽瑶一手执本《史记》摊于眼前,另一只手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
在东宫的日子,算不上好过。太子日日一副傻呵呵的样子,说话吞吞吐吐的,恐难堪大任。沈后又与庄家是政敌。
徽瑶深谙父亲的韬光养晦之道,嫁入东宫后一副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大事小事都先禀报沈后,依着沈后的意思办事。沈后因此颇为得意,也不过多为难她。
如今,情况却似乎有所好转。永康帝忙完了景、燕会谈,答应了燕国嫁静成公主后,在三日前不堪重负病倒了。监国的,正是傻呵呵的太子殿下长孙无虞。
除了太子姬妾沈盈月常常来她这里闹,尤其最近,宫里到处传言,静成公主嫁了以后,燕国也要把嫡公主嫁来。嫡公主,自然是要做正妻的。
沈盈月便天天来说,徽瑶将地位不保,希望徽瑶与她一起对付西燕公主。
徽瑶只淡淡地表示,迎娶公主对太子有利,她自然是支持的。
“你果真贤良淑德。”沈盈月没好气地说。
徽瑶只觉她幼稚,格局太小,难成大事。
“如何?”徽瑶问才进门的掌事宫女如雁道。
“奴婢私下里去问了梁太医和周太医身边的医女,陛下大概是活不过今秋了。”如雁道,“皇后殿下那边……听闻她在月华宫养了不少男宠,不过,陛下如今卧病不起,该是没那个精力管她了。”
徽瑶嘴角微微一勾:“下去吧。”
一粉一绿,两个颜色的衣裙,在宫殿门口擦身而过。
“见过太子妃殿下。”翠绡行了一礼,“奴婢打探到了,孝成郡主等人大概明日到京城。只是,范立范将军留在了雍州,称是养伤……奴婢觉着奇怪,听闻此次战役,孝成郡主受了重伤,却还是随大队回了京城,范将军为何……”
“无涯如何?”徽瑶放下书,关切地问道。
“奴婢只知郡主受了重伤……”
“罢了。”徽瑶摆手,“你继续说下去吧。”
“范老将军有意将孝成郡主许配给宣将军。就是不知道礼部那边怎么看这桩婚事……”
“不简单啊。”徽瑶念念道。
“是不简单哪。就孝成郡主的婚事,听闻范老将军一直想着的是让郡主嫁回范家,陛下又想让郡主嫁去燕国……”
“不。”徽瑶目光如炬,“宣暨旻,不简单。”
“何以见得?”翠绡问。
“我且问你,宣暨旻在朝中,算是哪派的人?”
“奴婢对朝政不甚了解,着实不知。”翠绡实诚道。
“我告诉你。”徽瑶合上了书页,“他哪派的人都不算。这样的人,却能混到四品武散官的职位,可绝不简单!”
“但奴婢听闻,宣将军对于他与孝成郡主的婚事乐在其成。”翠绡俯身,靠近了徽瑶几步,“孝成郡主与沈家,可谓是水火不相容,宣将军若是娶了孝成郡主,不就是在表明自己要与沈家为敌吗?他这般乐意,或许早有心与沈家作对。如此看来,我们岂不是多了一个同盟?”
“同盟?”徽瑶略略思忖,“还需先探探他的底细。”
五月廿二日,范栩回朝的第十五日,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范老将军谋叛一案,三司可审出了什么?”早朝,代为监国的太子长孙无虞毫无威严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中传播。
“启禀殿下。”刑部尚书出列道,“此案尚在调查中。”
“殿下!”沈存高执笏出列,“三军不可一日无帅,臣以为,殿下应趁早选定一人,代替范栩的职位。”
众臣只在心底冷笑,范栩案还未水落石出,沈存高倒急不可耐地找人顶替范栩,这背后的用心,怕是路人皆知。
“那谁合适呢?”长孙无虞问道。
“丞相次子沈恪传,居从二品镇军大将军之位,身经百战、骁勇善射,在范栩任大将军时协同范栩一同打理军中事务。臣以为,沈恪传可担此大任。”沈家的党羽,户部尚书万举,见势连忙帮衬沈家。
“不,万尚书此话可说得不对,仲孝年轻气盛,勇而无礼,难担大任。”沈存高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那丞相以为,何人可担大任?”万举试探地问道。
“宣暨旻。”沈存高笑得极其真诚,仿佛一个为国为民的老臣,“宣朝晦乃忠烈之后,晓畅军事、智勇兼备、屡立奇功、抚恤士卒,众人怜之,令他执掌军务,乃人心所望,再合适不过。”
这一下,众臣更加纳闷了。群臣俯身贴耳低声议论着,面面相觑,无人再敢进言。
无涯躺在柔软的床上,无法入睡,于是又闹腾地翻了个身。
“郡主。”门房的小丫鬟通报道,“天水楼的赵掌柜,说要见您。”
“你叫他进来吧。”无涯道,“就到我闺房来见我,我这身子也下不得床。”
“是……”小丫鬟知道无涯的性子,便不去提醒她让陌生男子进闺房并不合适。
“郡主大喜!”随着这句报喜的话,赵缵缓缓入门,对无涯行了一礼。
“大喜什么?现在半身不遂的,舅舅又不知道被哪个无耻小人陷害了,在三司不死不活的。”无涯没好气道。
赵缵清朗一笑:“郡主可知,适才何人,来了我们天水楼?”
“何人?”
“刑部的庄郎中,带着三司使,定了间雅间,饮酒甚欢。”赵缵道。
“庄瑜瑾?他这般拉拢三司使是想做什么?”无涯略一思索,“为着近来三司会审舅舅之事?”
“所以,这可不是郡主之大喜嘛。”
“确实。”无涯眉目舒展,“庄瑜瑾与我们是一路人,三司使中,刑部尚书是个没主见之人,御史大夫丁崇岭与庄家向来交好,最难拉拢的倒是大理寺卿……不过庄瑜瑾年纪轻轻就担以刑部司之职,以他的能力,这些应当不成问题。范家是沈家的敌人,庄家亦是沈家的敌人。这么一来,庄瑜瑾定是会帮舅舅了。”
无涯舒了一口气,又对赵缵道:“你来我这,只是为了说这些话?”
“还恭喜郡主觅得良配之喜。”
“我可不当我嫁给那人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话虽如此,无涯脸上幸福的笑容,却标示着口是心非的信号。
“郡主。”小丫鬟又来通报,“宣将军来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看来,缵不宜久留,告辞。”获得无涯应允后,赵缵才出门而去。
正是仲夏时节,庭内一棵浓密绿树青翠欲滴。阳光自枝条的空隙间漏下,一地斑斑驳驳的细碎黑影,几点金黄镶嵌其中。一尊健壮的人影,遮去了地上几处金黄。
“宣将军。”赵缵客套地行礼道,“还未恭喜宣将军之喜。”
“我有什么喜事?”宣暨旻明知故问。
“觅得良配,琴瑟在御,此为麾下之喜一;继范老将军之后业,执掌军中大权,英雄得用武之地,此为麾下之喜二;福不双至今日至,此为麾下之喜三。”赵缵伸手,摆出“三”的手势。
“还有呢。”宣暨旻笑道,“三喜临门,此为我之第四喜。”
赵缵闻言,配合地跟着宣暨旻笑了。
“只是,赵仲承。”宣暨旻向前迈了一步,恰与赵缵擦肩,“连你都觉得,我执掌了军中大权,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吗?”他并不移动身子,却静静地转动着眼珠,射出一缕清光如练。
赵缵的目光凝固了。
“宣将军。”赵缵又行了一礼,低头道,“沈相的馈赠,要不得。”
“为何?”宣暨旻把手搭在赵缵肩上,饶有兴致地问道。
赵缵正思量间,他目中的犹豫、斟酌已融化在了宣暨旻灿含惊雷的目中。
“麾下以为,范老将军一案是谁的手笔?”赵缵先问道。
宣暨旻目光滞了一瞬:“说谁是主谋都有说不通的地方,但我以为,十有**是沈家。”
“这便是了。”赵缵垂手道,“将军揣测是沈家,是因沈家是此事中最大利益所得者吧。”
宣暨旻颔首,算是承认了赵缵的话。
“可若是将军拿了这兵权,此事中最大利益所得者,可不就是,将军您了?”赵缵微微低首,只目光依旧停留于宣暨旻身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若接受了沈存高的馈赠,朝中会有人怀疑我是范栩案的主谋?”
“不止如此。”赵缵道,“沈丞相看不明白,麾下到底是哪派的人。但麾下既答应了与郡主的婚事,怕不会是他沈丞相的人。沈丞相主动提出令麾下接替范老将军,执掌军中大权,麾下若拿了兵权,就是接受了沈丞相馈赠的利益。非沈党之人不会令麾下与他们为伍。麾下与沈党又少交集,沈党之人见丞相如此偏爱麾下,乃至放弃自身利益提拔麾下,少不得嫉恨不满之人。如此,麾下在沈党间便无以立足。那么,麾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他故意不再说下去,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等待着宣暨旻的反应。
“紧紧抱住沈存高这棵大树。”宣暨旻笑道。
赵缵以武将行礼的姿势,单膝跪于地,郑重其事地劝道:“将军,沈相的馈赠要不得啊!”
“可是,我还有一疑惑。”宣暨旻道,“接替范老将军,执掌军中大权。如此,我的势力估计也足以与沈丞相相抗衡了吧,自立已不成问题。真如你所说,他沈存高倒真是大度。”
赵缵思量半瞬,随即道:“所以,纵使麾下答应了沈相,怕最终也会落得一场空。但麾下无需真正接替范老将军,只要答应他的话,他沈相的目的就已达到。”
宣暨旻嘴角上扬:“好在,太子殿下不是永康帝。我以无德无才之名,上交兵权,想必他不会多加为难我。”言罢,他蹲下身,搭上赵缵的手扶起了他:“仲承今日怎么对我这般见外?”
“非是见外,人多口杂,终归该谨慎些,以免给麾下招惹麻烦。”赵缵答道。
“仲承这般为我着想,我该如何谢你?”
“麾下平安无事,就是对我最好的谢礼。”赵缵机灵道。
“你说,你未居庙堂之上,就这般了得。若是登了庙堂,当如何?”宣暨旻意味深长地问道。
“承蒙麾下抬举。”赵缵心头一凛,“然,小民此生之愿,不过如齐国鲁仲连。”
“你若是鲁仲连,那我可否做你的田单?”
赵缵似有所动,沉吟半晌,才道:“宣兄若有难,缵必当鼎力相助。然,宣兄之才,当远胜田单。”言未了,就听得宣暨旻的大笑声响起在身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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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沈相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