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了?”沈恪传立于主帐最中央处,在一群端坐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请沈将军,快言快语!勿要磨磨蹭蹭!”无涯不耐烦道。
“你们知道吗?”沈恪传逼近范栩,“我们军中出了内鬼呢!”
“难怪,昨日去袭粮仓时拓跋睿那般料事如神。”范立一拍桌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内鬼?何人?”宣暨旻问道。
“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沈恪传一指上首的范栩,露出可怖的笑容,“正是我们可敬的范将军。”
在场之人,无不露出惊诧之色。
“你有证据吗?没证据不要诬赖父亲!”范立吼道。
“自然有。”沈恪传从袖口中甩出了一张纸,拍在范栩的桌案上,“你们自己看!”
无涯猛地一起身,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宣暨旻眼疾手快地搭住了她的手。
无涯虚脱的脸上渗出一抹笑,目含隐忧:“舅舅……”
“沈将军,可否将证据拿与我们面前?”宣暨旻双手架着无涯的身子,问道。
沈恪传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将那封证据甩到了两人头上。垂枝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信件,交与无涯。
无涯粗粗阅览了一番,信中,写信者告诉了拓跋睿无涯等人的行踪,并嘱咐拓跋睿在粮仓处做好防守。
最后的署名,是范栩。
此信的字迹,和范栩平日里的字迹相差无二。少了一横的“粮”字引得无涯注目。沉思片刻,她才想起她的外祖讳粮,舅舅理应避讳。
一股怒意,涌上无涯心头。侧身去看宣暨旻,见他眉头紧锁,青筋暴起,像一座随时就会喷发的火山。
“你这封信从何而来?”无涯指着沈恪传,问道。
“一个步兵在西燕粮仓前捡到的!”沈恪传答话声音之大,生怕无涯听不见似的,“你们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叫那步兵进来。”
沈恪传低声对手下吩咐了几句。不久,一队兵将带着一名貌不惊人的小兵入帐。
“见……见过众位将军。”那小兵见了这偌大的阵仗,不由慌了神。
沈恪传先说了几句安抚那名小兵的话,而后命他将事实一五一十地道来。
“是……是……”那小兵凭着记忆,叙述道,“昨夜,我行在队伍的最后头,撤退也是最后撤退的。我们撤离时,西燕兵将都死的死,逃的逃。我正欲出天牢时,听到身旁两个小兵指着地议论不停。
“我这才发现,脚跟上飘着一张纸。因夜晚光线昏暗,我未曾注意到。我离得最近,便捡起了那张纸。当时灯光弱,我根本看不清上面写的字——就算看得清也没什么用,因为我不识字——于是,我将那张纸藏了起来。
“回营以后,沈将军见我躲躲藏藏、鬼鬼祟祟的,截住了我。我在沈将军追问下,交出了这张纸。然后,我就被叫到了这里……”他抬头窥了窥沈恪传的脸色,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范将军。”沈恪传面向范栩,“这白纸黑字的证据,你作何解释啊?”
“这样的信件,拓跋睿怎会随身携带?”无涯质疑道,“就算带在身边,又怎么会这般不慎落在了战场上?西燕那么多兵将,竟都没看到,我们难不成和一群傻子打了这么久的仗?”
“这……你去问拓跋睿啊,问我做什么?”沈恪传道,“况且,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不可能!父亲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范立大拍几案,“这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是不是,可不是你说了算。”沈恪传逼近范立,“我倒想看看,回京后你们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无涯失色地站起,身旁的宣暨旻拉住了她的袖子。她一俯身,所有的不安与担忧皆被捕捉进了宣暨旻如岩下电的双眼。
无限的沉默,徘徊在宣暨旻、李复、无涯三人间。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李复终于坐不住了。
“无力气,也无心情。”无涯道。
“宣……兄,你说,这次会是谁想着陷害范老将军?”李复又问。
宣暨旻双手紧紧攥成了拳,目光下沉。
“无论是谁,让我知道了,我必将他大卸八块!”无涯狠狠地道。
“你们说……沈恪传的嫌疑大不大?”李复开始了他的揣测。
“我看到那少了一横的‘粮’字,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因避讳。沈恪传何时竟能心细如此?”无涯道。
“那……或许是沈丞相在背后帮他呢?”李复又道。
“从这里到京城,快马加鞭都要赶七天七夜的路。沈存高如何得知我们会使用什么计谋,再伪造这信件?”
“那就是那个拓跋睿的反间计!”李复肯定道。
“可我昨夜过去,拓跋睿恰在粮仓,似是等候多时。他与舅舅交战多年,他该清楚舅舅保守的风格,会派兵守粮仓已经算是防患于未然了,粮仓的守兵大半夜依旧精神抖擞、有心作战,算是他料事如神。他又偏偏出现在那里,看着我被擒。这种种巧合,让我想不怀疑我军中有内鬼都难。”
“这着实太奇怪了!”李复不由说道,“难不成真是范老将军通敌谋叛?”
“怎么可能!舅舅岂是那样的人!”
“可是,有动机陷害范老将军的不过那么几人,如今却说是谁都说不通。”
“无论如何,嫌疑最大的,还是沈家。”沉默半晌的宣暨旻终于开口,“毕竟范将军一死,军中大权十有**要归沈恪传掌管。得利最大者,是沈家。”
“归沈恪传掌管!”无涯躁动道,“如若军中大权归由沈恪传掌管,便是我景国将亡!”
几日后,宫中传来圣旨,命范栩停战。向来忠君的范栩自是照永康帝所说的做了。
此后,景囯派使者出使燕国,先是令拓跋睿撤兵,而后,欲嫁孝成郡主与燕国皇子以求和。
燕国却提出,皇子不喜孝成郡主,而喜欢身份高贵的嫡公主静成。
使者回国后与永康帝商议,永康帝斟酌再三,终是同意将静成嫁与燕国。
无涯等人等待消息等待了数日,最终得知静成公主将嫁与燕国时,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又过几日,永康帝下旨命范栩返京。
范栩返京的前一日,无涯在荒丘上又遇到了宣暨旻。
“宣……卿。”无涯唤他道。
“吞吞吐吐的可不是你说话的风格。”
“你能说服舅舅,带我回去吗?”
“你疯了。”宣暨旻急道,“你伤得这么重,就想着要回京……”
“我不能让舅舅有事!况且,你身上也有伤,有你能回京我却回不得的道理吗?”
“你和我能比吗?难道你回京了就能保证范老将军无恙?”看着苍黄无杂质的天,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若是当年,我母亲也是你这样的疯子,该有多好……”
“对不起,我又触到你的伤心事了。”
宣暨旻嘴角轻勾:“无事,我答应你,帮你去说服范将军,同意让你回京。”
幢幢人影,闪动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间。
“范将军。”宣暨旻行了一礼,鼻头一酸,不欲抬头。
“朝晦。”摇摇晃晃的灯焰,照得苍颜白发的范栩更为憔悴,“真快啊。仿佛昨日,我还随着武忠公讨伐西燕。”
武忠是宣暨旻父亲宣恺的谥号。听到这三个字,宣暨旻悲极反笑。
“论文韬武略,我不及武忠公远矣。我自知这个大将军当之有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想到……”他叹了口气,“原来这不过是我的奢望。”
宣暨旻心头随之一震。
“你是为无涯来的吧?她想回京,是吗?”范栩握起宣暨旻的手,问道。
“是。”
“照顾好无涯。”他摇了摇宣暨旻的手,“在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无涯。”
“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
“无涯终究是景国的郡主,永康帝的侄女,永康帝虽看不惯她,到底狠不下心来杀了她,她总不至于被范家的事情牵连。”范栩深深一笑,“我没想错的话,你和无涯,都对彼此有意吧。”
“是。”宣暨旻坦然道,“我有意于她。”
“你很好。尤其那日,你主动提出替无涯受罚时,我已在心底承认了你这个外甥女婿。虽然,我曾经想着,让无涯嫁回范家。但此一时彼一时……”范栩长满老茧的手,覆在了宣暨旻的手背上。
“我答应老将军。”宣暨旻无语凝噎,“我会好好照顾无涯,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是吗?”范栩摩挲着掌下的手,“无涯性子娇纵善妒,一般的男人可吃不消她。”
“所以,我不是一般的男人。”
范栩抚抚胡子,笑了:“你去告诉无涯,我答应她,让她回京。”
宣暨旻走出那帐时,一缕孤光临下残照,营前枝条稀疏的树上,挂满了晶莹的雪。却有几颗稚嫩的新芽,在月华下绽放。
边塞萧条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