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三日,无涯下令带兵回京。
京中盛传,孝成公主把驻守宣城的三万大兵都带回了京都,宣城如今兵力空缺,极易被楚国攻下。更有甚者,说孝成公主心念故夫,与故夫宣暨旻里应外合意欲窃国。
“这些人还真有想法。”徽瑶抚着奏折,笑了,“这么会编,不去写话本故事,却留在朝廷里为国做事,真是屈才了。”
递交这份奏折的兵部尚书刘允立在案前,战战兢兢地答道:“是啊,这些人惯会胡说八道的。微臣也只是如实告诉陛下朝中的传言。”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徽瑶又问。
“微臣自己……对孝成公主没有什么想法。”
“你身为兵部长官,在如此军机要事上却没有自己的想法,上封奏折还全在转述外人的传言,你这兵部尚书当得很是尽责啊。”徽瑶讽刺道。
刘允跪了下:“微臣知错,求陛下宽恕。”
“这第一次,就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小惩大诫。”徽瑶道。
刘允道了声“谢主隆恩”后,告退了。
徽瑶转而问侍奉身边的翠绡:“孝成公主何时能回到京城?”
“大概今晚就能到。”
“传旨叫她今晚抵达京城后来见我一趟。”徽瑶忽而改口道:“不,我今晚亲自去公主府拜访她。”
夜色紧锁着月桥花院。
徽瑶的车驾在孝成公主府前停下。她携上二三侍从,进入府邸。府中人却报说,孝成公主在前厅独自喝着闷酒,酩酊大醉的,着实不宜面圣。
“你不必担心。”徽瑶说着,向前厅走去,“我明白她是怎样性子的人,不会为难她。”
到了前厅门外,常春欲报一句“陛下驾到”,却被徽瑶制止住了。她独自走入堂内。迎接她的,是颓然地摊在椅背上把酒一壶壶地往口中灌的无涯。
徽瑶走近前去,扶起了无涯,口中嗔道:“唉,你这几年来,越发嗜酒了。”
无涯见来者是徽瑶,索性晃晃身子,倒在了徽瑶怀里。徽瑶目光柔和,无言揽住了她。
“徽瑶……”无涯含糊地唤了她一声,“你过来,是想来问我罪的吗?因为我带走了宣城三万驻守的兵将,使得宣城兵力空虚。”不等徽瑶回答,她先从袖口拿出一卷地图,甩了几下,却未能使地图卷开,“我此次回京,只带回了一千精骑。我故意虚张声势,说我带回了一万精骑,便是为了引蛇出洞。他们若是来战,我方十之**可胜。”
“我知道。”徽瑶温柔地说道,“我都知道。我相信你不会拿景国的国土去赌。”
无涯软软地抬起手臂,又自斟了一杯酒,一个没接稳,酒杯落地,清酒全洒在徽瑶的衣裙上。她也不说一句致歉请罪的话,似乎全然不在乎。
徽瑶轻轻拿过她手中的酒壶:“不许再喝了。这是圣旨。”
“我的性子,你说是圣旨也没用。”无涯笑道,“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你一道圣旨。”
徽瑶听到这话,把酒壶放在了近旁的案上,手轻轻一拂,一壶美酒便碎成了一地狼藉。
无涯对着满地的碎屑,凝眸不语。
“徽瑶,我不想见到他。”无涯又含含糊糊地说道。
“我也知道。”徽瑶道。
无涯望着窗外,窗边恰有一池静水,她的泪水抹去了天水的界限,月光如水水如天,“你知道吗?我不只是不想见到他!这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当初为什么不再心狠一点,一刀杀了他!为什么我当初那般心慈手软!”
“你醉了。”徽瑶言罢,却觉袖上一阵湿润。无涯伏在她肩上,断断续续地哭着。徽瑶愣了片刻,目光渐渐软了下来,拿手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不在乎他的。我也说过,我活着不是为了他,将来死也不会是为他,为什么要在乎他还爱不爱我。”无涯环住了徽瑶的手臂,“可我听人与我说,他娶了姜氏为后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好嫉妒,好难受。
“还有阿昳。我记得,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才一点点大,还发着烧。以我的身份,他在宣楚当如何自处。”无涯话音含糊,“可我知道,我带走了他,我只会更后悔。宣暨旻若还顾念一点父子亲情,就当为他安排好一切。”
徽瑶不发一言,目光融化在了门外的月色里。
“他对你,不说好坏,至少算是仁至义尽了。”徽瑶道,“他若学得司马师毒死夏侯氏的一半心狠,你哪还能回到景囯来?”
“陛下竟也会为他说话。”无涯仍伏在徽瑶肩上,似乎极为疲倦。
徽瑶字字铿然:“他是宣将军,是楚王的时候,我万分厌恶他。不仅是因为,我和他是敌人。他走的每一步,仿佛都是斟酌再三后走下的。可他纵使再三斟酌,做事也做得不成功,不是想打西墙却误伤东墙,就是干出杀鸡取卵的蠢事。
“可是,他是你夫君的时候,我对他的态度又不一样了。”徽瑶话音转婉,却不再说下去。
无涯知她的意思,却不作多言。她仍靠着徽瑶的怀抱,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徽瑶见她似有睡意,便把她抱回了她的寝居,命人为她煎醒酒汤。
“今夜你御前失仪之罪,我不和你计较。我只许你犯这一次。”她颤动着眼波,坐在无涯床前,与她说道,“还有,饮酒伤身。”
不久,下人将醒酒汤送了来。
徽瑶舀起一勺汤药,试温后送到了她嘴边,不想无涯挥手一甩,尚温的汤药被飞溅在了锦被上。
“我不想喝药!”她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好。”徽瑶言罢,又将汤药放到了床边的案上。她抚着锦被上湿润的痕迹:“被子湿了,让下人给你换一床吧。”
“我不要!”无涯哭闹着,又将被子踢开。徽瑶连忙再为她把被盖上:“好了,别闹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无涯再度问道。
“你一直这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徽瑶目泛柔光,“你喜欢看着在乎你的亲人想惩罚你责怪你却舍不得的样子,滋生着由此产生的那一点阴暗的满足感。你对从前的范老将军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原来我一直是这样的。”无涯自语。
“不许再有下一次了。”徽瑶道。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也没有……”无涯捏起锦被的一角揾泪,“他长成之后,若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必定怨我……”她惊坐起身,泪作泉涌:“不不不!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不会知道,我才是他的生母……他不会知道……”她拉过徽瑶的衣袖,力度之大,险些将那袖子撕下,“宣暨旻已经八抬大轿把别的女人抬进宫门去了……他会管那个女人叫母亲……”
她猛一扬头,泪水又冲出了原本的轨道,在她的脸颊上四处乱溢。她猛拍了一下床,忽又叫道:“不会!不会!宣暨旻会因为我,会因为我迁怒于他!他连朝廷都敢反,怎么会善待忤逆他的女人的骨肉……”
徽瑶静静坐在床边,只轻轻地拍着无涯的背。待无涯哭声稍止时,徽瑶一把抱住了她:“总还有景国在。还有我在。”
夜半时候,无涯终于睡了下。
徽瑶缓缓起身,嘱托了公主府的下人几句,恋恋地看了无涯几眼,吩咐回宫去了。
无涯以为,她对外做出宣城内空虚的样子,便能激得宣暨旻进攻,再对他用瓮中捉鳖之计。
可这一次,无涯却猜错了。
“宣暨旻没有下令攻打宣城。”兵部尚书刘允告诉无涯,“有人调笑说,宣暨旻正忙着与后宫美人嬉闹。据闻,他登基以来,又封了十三位婕妤美人。”
无涯猛地一砸瓷杯:“身在兵部,多关心些国家,不要两只眼睛成日盯着别人家的后花园看!”
“是……”刘允应道。
无涯忽而笑了:“这件事情该怪我啊。我竟然忘了,我的对手是谁。他对我的性子,有多熟悉啊。”
刘允不作应答。
“刘尚书,我还有一个问题。”
刘允提了提精神,等待着无涯说出问题。
“刘尚书,你是否很忌讳陛下得知你我二人的交情?”无涯道,“昭平元年,我给你好处,希望你上书请陛下封我为长公主,次日早朝,你却仍旧对陛下的提议表示异议;今年我回京前,陛下问起你对关于我的京中流言的看法。你说了一大通话,只是为了捣浆糊。”
“公主,你不怕陛下得知你我二人的交情后忌惮你我吗?”
“你以为,我们瞒得很好,陛下不知道吗?”无涯似笑非笑。
刘允讷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