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曹度华与胡爱众之事,本届科举并无太多事端。
科举前夕,恰是十五月明之夜。于寄临窗而坐,对月诵书,送目窗外,月华盈街,人头攒动,人声如沸,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他再无心温习经书,便放下书卷,邀张道平共聚于沧波亭。
满街华灯将如潮人流照得五光十色,一地绚丽的影子遮盖了单调的月光。放眼河上,无数繁星如银粉般撒满了天际,天中有水,水中有天。岸边的灯光投在微波中,染得流光如梦如幻。
“于大才子此时怎么不吟诗一首?”沧波亭中,张道平奋挥酒樽,调笑于寄道。
于寄一展宽袖,信口吟道:“星河却在亭台下……”
“我一句玩笑话而已,你还真吟啊。”
于寄清朗地笑了笑,并不介意张道平所说的话。
“今夜月色正好,我们不如来局‘飞月令’吧。”不等于寄回答,张道平先接道:“月照花林皆似霰。”
“明月何时照我还。”于寄即刻接道。
几局下来,张道平接诗的速度越来越慢,于寄依旧从容不迫,信口自如。
“中庭月色正清明。”于寄道。
张道平正搜肠刮肚,听得一清脆的女声响起:“任他明月下西楼。”她款款走至二人视线中,爽朗有大家仪态,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不想张道平却扫她的兴:“这句我早就接过了。”
“那……”那姑娘娥眉一弯,“同来望月人何在!”
“这句我也接过了。”张道平道。
姑娘一笑,脸颊像个石榴,她又接连吟了几句诗,无一例外,皆是二人已接过的。她惊讶又佩服地看向于寄,恰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便觉有畅畅春风拂过她的心。
“淮南皓月冷千山。”朗润的男声,将姑娘的目光从于寄身上拉了走。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张道平拊掌大笑,“如此香艳的词句,你也好意思拿来接?”
“谁人规定过‘飞月令’不得接艳词吗?”男子反问。
张道平还想辩解两句,于寄却接上了那男子:“行云有影月含羞。”
“江陵城西二月尾。”男子笑着,与于寄交换了一个欣赏的眼神。
张道平与那姑娘一愣一愣地看着于寄与那男子对阵。姑娘双目流转着,于寄的一举一动,无不化作一缕清风,吹皱了她目中的一池春水。
“夜深月过女墙来。”于寄道。
“错了错了!”姑娘连忙道,“该是‘夜深还过女墙来’。”
“无错。”男子站在她身旁,转头解释道,“‘夜深月过女墙来’出自周邦彦的《西河·金陵怀古》,恰是化用自你说的那句‘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看来是我才疏学浅了,只知刘禹锡,而不知周邦彦。”明明该是羞愧的话,姑娘的口气却极其爽朗。
两人又战了几个回合。
“月明池阁夜来秋。”男子道。
于寄不再接下去,却笑道:“自惭不是梧桐树,安得朝阳鸣凤来?”
那男子听了这话,嘴角毫不掩饰地扬起得意的弧度。
“我见仁兄适才玩‘飞月令’,用的多是姜白石、吴梦窗之词句,可是对他们二人情有独钟?”于寄问。
“姜白石用典与遣词造句,有李义山、李长吉之风,但他一味言情说爱,终是不能与李义山相比,唯‘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二句略见胸怀;至于吴梦窗,更是不值一提。”男子侃侃而谈,“不过,我倒是喜欢姜白石那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正确的读法本该是“波心荡、冷月无声”,于寄静静地看向江水波心摇摇晃晃的那点月白,终是没纠正这一美丽的错误。
“难不成你写词就写得比姜白石、吴梦窗好吗?”张道平却来坏气氛,“你看不上他们还用他们的诗?岂不自相矛盾?”
“为何我一定要写词写得比他们好才有资格评判他们?况且,谁人规定过飞月令所用的诗词只能是出自自己喜欢的诗家?”男子驳道,“依我看,南宋的词人,唯有辛稼轩,还有个蒋竹山可勉强凑合着看看。”
“可我以为,你有些像刘克庄。”于寄笑道。
“刘克庄词句过于粗鄙,我不会是他。”
于寄闻言,笑意更甚:“我是说你,少年自负凌云笔。”
“可我必不会有春华落尽、满怀萧瑟的那日。”男子嘴角自信地扬起。
几人又在亭中对月畅谈了一番,及至宵禁之时,才悻悻离去。
于寄自觉在科举中发挥得极好。
及至放榜,已是下个月的事情。
科举放榜那日,赵缵以偶感风寒为由请了一天假,当日却坐在东流阁里,开尽三面的窗子,江声、人声、风声各从三边啸入东流阁来。
赵缵饮下一口清茶,移身到了右边的窗边,恰能看到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群举子围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圆。同心圆的圆心处,正是那张金榜。
一名身着墨绿色衣衫的男子费力挤到了圆外,不住地雀跃欢呼,看样子应是考中了。
一黑一白衣衫的两名男子携手而来。看身形,黑衣的应是张道平,白衣的则是于寄。
到达外圈的张道平以手指着榜首,又拿手指向离金榜最近的那名举子。一名身着绿衣的举子怒气冲冲地撞破了同心圆,在同伴的拉扯下未与张道平发生冲突。于寄又挡在张道平身前,说了些话,随后又带着张道平离去了。临走时,他若有若无地往赵缵的方向看了一眼。
赵缵微微一笑,却见到贴着金榜的那条街上,一群行人面色肃然地走在街上,步伐极其规矩。赵缵心头一凛,顾盼左右,意外地看到了沧波亭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青丝高绾,发髻上只一把银梳,但身上那股气质,却如何也掩不住。
明明与她相隔甚许,连她的五官都看不清,赵缵偏就能感觉到,她在看他,他愕然一惊,心下一沉。
分隔在窗子两边的半面门,一左一右划过一条弧后并了上。不多时,东流阁三面的窗子都给关了上。
目心的一点黯淡之色,渐渐在徽瑶目中扩散开。
“陛下倒是有闲心。”庄瑜瑾在她耳边怪声怪气地说着,“不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却出宫来逍遥。”
“你也是有闲心,随我出来逍遥。”徽瑶声音柔和。
随后,两相无言。
待得举子尽数散去后,徽瑶才指着那张金榜,对庄瑜瑾道:“在朝堂之上,在殿堂之上,大多人三思而后言,顾虑许多;可在榜前,少有人会有所伪装,难过便是难过,欣喜便是欣喜,其情最真。只有这个时候,才可鉴其品性。”
眼睛的余光里,她似看到东流阁的窗子又开了开。她抑制着心里的喜悦,缓缓转身——却见两半窗子,紧紧地挽着手,只在中间留着些许缝隙,窗门仍旧紧掩着。
次日回到吏部,赵缵整日心神不宁。
言称病假,却在假日里神清气爽地坐在东流阁上看风景,还好巧不巧地被女皇陛下看到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放在治官极严的昭平年间,他唯恐被追究责任。一整天,他都提着胆子,生怕一不留神,蹿出个内侍要带他去见陛下。
直到傍晚时,一如往常的生活验证了他是在杞人忧天。他本该高兴,自己未被追究罪责,却不知为何,心下又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出了吏部的门,恰巧遇到了于寄和张道平。几人见礼了一番。
“科举考得如何?”赵缵问道。
“书达中了榜眼。我嘛……恰是甲榜的‘孙山’。”张道平笑道,“我以为你该知道的,毕竟昨日天水楼上……”在于寄、赵缵二人的眼神暗示下,他及时收住了嘴。
“看来,仲承也不喜案牍之劳形。”于寄笑道。
“我可不是为了偷闲。”赵缵道,“金榜题名之时,观察众人的举态,好揣摩众人的性子。看懂了人性,也就懂了为官之道。”
这些话,他少与生人说。但于寄此人,面上没有一处不透着真诚,真诚到让人放心。
“揣度人性何时不可揣度,为何偏要在科举放榜之日看那些举子?”于寄问。
“在这种场合,他们并无必要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情真才可知其本性。所谓‘观人于揖让,不若观人于游戏’。”
“那在仲承看来,那个曹度华是怎样的人?”张道平问。
“曹度华?他是何人?”赵缵愕然。
“他是这届的状元。”张道平道,“书达学富五车都未考上状元,他却考上了……”
“我以为,曹度华的才华确实在我之上。”于寄赶忙道。
赵缵看看于寄,又看看张道平,不作言语。
按照惯例,张道平理应被外放,于寄则可留在翰林院任职。当晚,于、赵二人就为张道平办了场饯别宴。于寄素来不喜应酬,未邀请过多友人,整场宴席略显冷清。好在张道平也不是个喜好奢华之人,并不在意这些。
惊喜的是,张道平得以留在京城因朝廷最终把他安排在了工部——不只是张道平,甲榜上有名的人都可留在京城。
赵缵一番打听,得知此次科举,没有一个落榜的举人。想来,南方叛乱,如今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大开科举激励读书人参与科考,也有利于女皇站稳脚跟。如此,赵缵便明白了朝廷此举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