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魏丰源房前老人之事便传到了赵缵耳中。
“真是没想到,一个死去的老人都无法使他改变意志。”夏子佩道,“不过,那老人虽然传闻身价显贵,应当也不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因而他的死无以令魏丰源心生畏惧。我们不如给朝中长老致书一封,让朝中的长老们都到魏丰源那儿大闹一场。”
“你又怎么知道,魏丰源门前无故出现的老人不是他亲自设计的?为了告诉他的手下:他们已得罪了景国权贵,留在景国就只有死路一条。”赵缵缓缓说道。
“试了或许会失败,但不试一试,难道容忍着魏丰源为非作歹吗?”夏子佩说着,拉过桌上被砚台压着的纸。
“政治大事,岂容你试来试去的?”赵缵静静地把手按在砚台上。
“我也只是说说。”夏子佩喃喃道。
“给朝中长老写信也只是徒徒给他们增添烦恼,若非写信不可,倒不如给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发信,请他们调兵截住魏丰源。”
“湘潭的节度使好似也有意追随魏丰源,哪还会去拦他?若致信与临城的节度使,终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更别说,如今还在国丧期间,发兵实在不合适。”
“但事到如今,确实没有更好的计策了。”赵缵说着,抬起了砚台。
在赵缵凝神作信时,注视了他良久的夏子佩悄悄出了门。
烈日炎炎如火烧的正午,魏府又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甚至称不上“客”,那个两鬓斑白执着剑的老人眉目凶恶。
“做什么的?”守门的拦住了老人。
“我是夏碣!来砍死那个姓魏的!”老人挥起了剑。
守门的思索许久,终于想起来“夏碣”竟是何人,才不紧不慢地行礼道:“原来是夏老将军,失敬,失敬。”
礼毕,他猛然抬首,竟见夏碣不知何时已逼近府门。
“老将军勿要动气……勿要动气啊!”守门的一边摇着手,一边劝道。
“外头的吵什么!”魏丰源的妾室刘娘子出门训道,“郎主还在阁内午睡呢!”她训完这句话,才注意到携着刀剑汹汹欲入的夏碣,眼前一黑,立刻扶住身旁的柱子。
“夏老将军。”刘娘子皮笑肉不笑,“您是来砍死我们郎主的?”
夏碣脚步一滞,甩了甩头,不予应答。旁边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从见机拖住了夏碣的脚。
夏碣心头一怒,一柄剑悬在手上将要砍下。刘娘子连忙拿手去挡剑刃,满额冷汗,声音不住地颤抖:“夏老将军您可想错了。您若砍死了魏刺史,潭州的大局此时便无人主持,才是令宣楚有机可乘。”
言罢,她不等夏碣反应,一溜烟往庭院里跑去,嘴里喊着:“大郎!姑娘!出大事了啊!”
“最后,还是魏丰源的一双儿女把夏老将军劝走了。”赵缵的仆从傍阴叙述道。
“夏老将军虽参与过陇西之战,但他性情鲁莽,又意气用事,终无法与宣、范、荀三位将军相比。”赵缵慨叹道。
“我爷爷确实莽撞了些。”夏子佩走了进来,“早知如此,我就听赵县令的话,不写信与他了。”
“你爷爷?夏老将军竟是你爷爷?”傍阴诧异不已。
“我不愿主动与人提起此事,仿佛我在夸耀自己的家世。”夏子佩道,“但既有人问起,我也不吝解释几句。”
赵缵摇了摇头,说道:“你爷爷这么一闹,魏丰源更不愿在潭州多留了。”
“就是说,我们又少了可供调兵遣将的时间?”夏子佩心下愧疚不已。
“所以,我已将求援的信件送了出去。只恐魏刺史派人守住了潭州要道,使信使不得出。”
夏子佩慌张得在室内踱来踱去,跫音在狭窄寂静的屋室内格外充耳。
火上浇油的是,这时,有个小厮进来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县里那群百姓为着魏刺史献城之事闹起来了!”
赵缵瞧了夏子佩一眼,握紧了拳头,缓步走出衙门。
外头,躁动的群民如滚滚而上的洪水,喊着诸如“不做亡国奴”“不为反贼臣民”之类的话。领头的一人头戴方巾,面色渥红,见赵缵出来,他摘下方巾,将它放在手上挥舞,高声喊道:“赵县令给我们一个交代!”
“给我们一个交代!”立刻有人做他的“回声”。
“我们不做反贼的臣民!”领头的人又高声嚷道。
“不做反贼的臣民!”“回声”应道。
赵缵自始至终都只垂着手漠然地看着。耐不住性子的领头人一步跨到衙门前的台阶上。捕快见此,按剑在前,却听赵缵制止道:“他不欲害我,只是有事相告。”
“我就是要害你,又如何?”那领头人丝毫不领情。
“敢问阁下从事何职?”赵缵神闲气定。
领头人默然不答,却是他身旁的人含讥带讽地答道:“他呀,是个放羊的读书人。”
“我母亲来自阴山北,确是以放羊为生。”领头人羞惭地答道,“但自她嫁给我父亲以来,再没有回到阴山北,也没有在潭州放过羊,其实是个享福女主人的命。”
“那我倒有一问题想要请教阁下。”赵缵道,“若是放羊时有群羊躁走,迷途山林,当如何?”
“我虽没有放过羊,但我很明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群羊躁走,把领头的羊捉回来,其他羊自会……”他不再说下去,打量着赵缵,想着他是否要借机整治自己这只“领头羊”。
赵缵却高声道:“我今日之处境,恰如失路羔羊!我不幸未辨明是非,由魏刺史这头‘领头羊’带着几陷失道,纵迷途知返,终难以摆脱领头羊的控制。我上不能制止长官卖国之举,下不能取信于民。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我不能取信于民,纵使今日身死于此,又有何憾?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言罢,他向阶下的民众行了一礼。
民众颇为惊动,如同沸水煮石。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再敢上前。
领头人撂下了一句:“我可不想折寿。”言罢,便扬长而去。
余下的人踟蹰了片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也各自散去了。
民众离了赵缵的县衙,又蜂拥着到了魏丰源府邸。
守门的一见这阵势,胆子都吓破了,却还颤着声音问:“来者何人?做什么的?”嘴里还低声嘟囔着:“昨天是夏碣,今天是这帮乱民,我们刺史府这两日竟是招惹谁了?”
暴动的民众不欲理会他,前排的几个拿起石头砸坏了向魏府高高在上的牌匾砸去。守门的一个不留神被飞石砸到了头,只得以手抱头,拿脚踹着大门,连哭带喊:“快开门哪!快开门哪!郎主!”
领头的人走上台阶,扯过他的衣襟,将他往青石地上重重一摔。其余民众见此,也不再有所顾忌,一大步跨上台阶,又拿石头砸起魏府大门。
“郎主,再不开门,那守门的怕是要被石头砸死了。”阁内,刘娘子劝说着魏丰源。
“被砸死就被砸死!”魏丰源气道,“我若现在开门出去,把那帮乱民放进来,被砸死的就是我了!”
刘娘子不言,目光却不自禁地向门外放。
出这事时,魏丰源之子魏勋正带着母亲魏夫人在药铺抓药。
魏勋牵着魏夫人的手将出药铺时,见左宵征急急忙忙地跑来,在魏勋耳边说道:“魏郎,刺史府正处于暴民的团团包围之中,你回去不得。”
“刺史府既处于暴民的团团包围之中,你又是怎样出来的?”魏勋俯下身,问。
“我不在府内。我本想去刺史府寻主君议事,不想却见此情景。”
“多谢。”魏勋淡淡地对左宵征说道,“但我在外头,避得过一时,总避不过一世。”
“我话至此处,究竟怎么做,想来少郎自会定夺。”左宵征留下一笑,便离了去。
“发生什么事了?”年老的魏夫人问。
“无事。只是,母亲,回府之前,我想去买一张弓。”魏勋目中闪着阴狠的光。
魏勋携着母亲魏夫人回到刺史府时,民众果还未离去。
魏夫人本年岁已高,又见识颇少,见到这番情境,险些被吓得晕了过去。魏勋不顾安慰母亲,把箭放在弦上,拉起了弓……
后排的一个小民应声而倒。
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最先察觉地上的血泊,心头一紧,转头看见张弓搭箭的魏勋,胆子都吓破了,竟大声叫了出来。
他这一叫,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后排的几个小民索性放腿而跑。
魏勋却不肯放过他们,又连发三弦,接连射死了三名欲逃跑的百姓,接着又瞄准了那个跑出已远的人,才放箭弦上,却听身后一道声音说道:“父老乡亲们可看到了?这个人就是要置你们于死地。你们砸坏魏府是死路一条,现在逃跑也是死路一条。前者尚可以英雄名声流芳百世;后者则以怯夫之名遗臭万古。”
其人正是左宵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