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平回家就向高卫华和王秀兰道明了这件事,老两口一个靠墙坐着沉默不语,一个低头抽着旱烟沉默不语。
良久,才听到高卫华抽完烟后沙哑不已的声音:“想好了?非要去?”
高建平点头,“爸,这没什么不一样的,如果周叶是咱们这边的姑娘,这一趟也是要去的,只是远了些而已。”
高卫华点点头应道:“你也大了,决定了就行了。”
王秀兰问的更详细些:“你真的想好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可不能因为一时的这种浓情蜜意就忽略了现实。叶子这姑娘以后要是真到咱们家来,娘家人也不在身边,她会更敏感、更渴望家人的关心和家庭的和睦,如果你做不到,那这孩子受到的伤害就是成倍的。”
高建平不欲再解释,他觉得下再多的保证也不如实际行动:“妈,我和叶子都会努力的。”
“行,你们心里有数就行了,妈也不多说什么惹人烦,明天带叶子去买些火车上吃的用的,别忘了穷家富路。”
“好。”
高建平骑车带周叶去乡里的时候,两人之间少了些特意的克制,多了丝亲昵。在后座重心不稳的周叶被左右摇晃或是被颠簸的狠了,也不再只是抓着后座的边框,改为紧紧抓住高建平腰间的衣服。
高建平咧开了嘴,只觉蹬车蹬的更有力量了。
周叶感觉到车速加快,一边喊着“你慢点”一边抓的更紧。随即想到心里的担忧,看着高建平的后背,确认道:“你真的下决心和我去四川了?我家就在山里,很高很高的山,山路不好走,你要有心理准备哦。”
“放心吧,你都能走出来,我肯定不会落后啊。”高建平轻松的道。
“那我们到时候比一比,看看谁先累?”
高建平哈哈大笑:“行呀,你要是累了就求饶,我背你走。”
周叶用手指戳了戳高建平的腰,高建平受不了痒,立即夸张大喊:“我错了我错了,我求饶了,女侠放过我,我不该口出狂言。”
周叶开心地笑起来,银铃般悦耳的笑声穿过旷野飘向远方,惹得高建平忍不住频频回头。
两人买了一些饼干、鸡蛋糕、方便面,高建平再想买被周叶拉住了,周叶半开玩笑地道:“用不了那么多,吃得多了上厕所也不方便。”
翌日凌晨,除了高建民夫妻两个带着孩子尚在酣睡,其他人都早早起了床。
王秀兰将昨晚蒸好的十来个大包子热好,又煮了三十个鸡蛋,包好后递给周叶和张芙蓉,嘱咐道:“包子趁热吃,凉了也不好加热,婶子就没给你们多带。鸡蛋要是凉了,你们用热水烫一遍,饿了就吃。”王秀兰顿了顿,发自内心地感慨:“咱们能认识,你们还在婶子家住了这么几天,虽然时间短,但也是缘分。你们回家了,都要好好的,好好地生活。”
周叶和张芙蓉闻言都很是伤感,她们想起了在车上等待被卖掉时的绝望和获救时的狂喜及感激,时间真是快,当时觉得等待很漫长,现在却觉转瞬即逝。
王秀兰并不想惹哭两个小姑娘,眼见她们要落泪,赶紧将人推向门口,假装催促道:“快出发了,不然赶不上车。”
高建平接过周叶手里的包袱拿好,跟在几人身后出了门。街边刘逢春开着家里的柴油三轮车等候着,是昨晚高卫华去拜托的,刘逢春将人送到县城车站,再开着车带高卫华回来。
几人上了车,在车斗里坐好。
凛冬的半夜时分,透着刺骨的凉。天色黑黑沉沉,没有灯光,只有天边的一轮弯月和漫天的繁星泼洒光辉,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目之所及也只可见黑暗中的影影绰绰。
车子启动,伴随着“突突突”的声音缓缓地向村外开去,车尾处王秀兰挥手告别的身影越来越朦胧,越来越小,直到被黑暗掩埋,完全看不见。
周叶眼眶突然就滚烫起来,她赶紧低下头,不让人看见掉落的眼泪。却惊觉左手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掌牵住,随后将她的手包裹进掌心。周叶转头看向高建平,她看到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盛满了心疼,看到他的薄唇轻启,无声地说着:“别哭。”
缘分就是这么奇特,有些人本应相隔千里却相识相聚了,有人就此分别后终其一生都未再相遇,有人却因此结缘,纠缠半生。
幸好有王秀兰准备的两件厚厚的军绿色的大衣,几个人才不至于冻僵。到了车站门口,距离七点十分的发车已没有多少时间,匆匆忙忙道了谢告了别,周叶、张芙蓉和高建平买票检票上了车,高建平坐在了周叶身边,晚了一步的张芙蓉只得去了后排座位。她坐下来敲敲周叶的椅背,等周叶回头,向着高建平的方向努努嘴,问道:“什么情况,他怎么也上车了?送我们去省会坐火车?”
其实三人坐的极近,张芙蓉自以为已是控制的极好的音量被周叶身边的高建平听得真真切切。高建平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周叶忍住笑意,大大方方地承认:“他跟我回四川老家。”
张芙蓉瞬间瞪大了双眼,高喊出声:“你们是真的?”
周叶将手指放在唇间:“嘘!”
然后周叶点了点头,留给张芙蓉一抹笑容,那笑容衬的她唇边灿若莲花、眉间自带风情,让张芙蓉晃了晃神,转身坐了回去。
这抹笑容张芙蓉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高建平与周叶两个人已恩恩爱爱过完了一辈子。
琼州市火车站,三人已买好了票,两张去成都,一张去重庆。
候车厅,比肩继踵,两个女孩儿的告别并不隆重。
周叶微笑着张开双臂:“很高兴认识你,但我们要就此别过了,以后的路,一定要珍重。”
张芙蓉作势要打她,最后却手势一变,顺着她张开的双臂抱了上去:“你怎么这么讨厌,非要惹我哭。我也很开心能认识你,你跟高建平要好好的,修成正果,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段经历的。”
周叶的手拍了拍张芙蓉后背:“好。”
她们分开,相视笑了笑。周叶目送张芙蓉进了检票口,出了门,上了站台,最后混迹于人群中,消失在周叶的视线。
高建平来到周叶身后:“周叶,以后你想她了,我陪你去贵州看她。”
周叶未点头也未摇头:“没关系,人生就是要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我们能相处这么长时间,已是有缘。既然有缘,自然不用强求。”
“好。”高建平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们上车吧。”
没了人贩子,一路上自然很是顺利,也不需提心吊胆。只不过这次因是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而兴奋不已的人换成了高建平。他看着窗外,不时因为觉得新鲜偏过头指给周叶邀她一起看,周叶笑眯眯应和着,困意却渐渐席卷。不知什么时候,当高建平讲完未得到回应时,他偏过头,发现周叶已倚靠着椅背睡了过去,头歪在一侧。
高建平笑了笑,眼里带着宠溺,用手将她的头轻轻揽至自己肩膀,再将自己的脸贴过去,缓缓入睡。
在这拥挤的车厢里,在这百舍重茧的旅途中,阳光沿着车窗照耀在依偎着沉睡的两人身上,美如画卷。
怕高建平吃不消,毕竟是第一次赶这么远的路,再者还有多半天的山路要走,周叶带着高建平在县城的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早起踏上了去宁溪村的路。
先是坐班车回了镇上,剩下的就只能靠双腿跋涉。
高建平与周叶并肩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望着两侧巍峨高耸的山和在冬日下依旧苍翠的树、以及远处隐约在山腰僻出来的田里劳作的人,这一切都是他往日从未见过的景象,他万分好奇,于是一路上忍不住与周叶问来问去。
“这山真高,这么一对比,我以前见到的所谓的山就是个大土堆而已。”
“这路不好走啊,”走至一段悬崖边时,高建平站着远远向悬崖下看一眼,听到周叶叮嘱“小心”后将身体收回来,心有余悸地开口:“你们去镇子上就只有这一条路吗?”
“对呀,而且我们只要是赶集就会走两遍,来一趟回一趟。”
“多久开一次集?”
“三天。”
高建平讶然:“那你们不觉得麻烦吗?走这么远的山路去赶一次集?”
周叶苦笑:“也会烦啊,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想这条路好长啊,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似的;但有时候又很期待,因为通过这条路可以走出去。”
周叶也望向远方,是她从小看到现在的一成不变的景色。然后高建平听到她的感慨:“像你这种第一次来的人可能会好奇,会觉得新鲜,但等你住久了,在院子里远望是山、打开家门远眺是山、走在路上目之所及还是山,你会乏味、会觉得没有希望,你会极度渴望翻过这座山去看看那边的人是不是同样如此,但不用翻过去,课本会告诉我们确实是一样的,除非彻底走出去。”
高建平看着她的侧脸,看懂了她的渴望与哀伤,他伸出手握住周叶,仿佛给予她力量一般。
周叶却一扫方才的沉郁,开玩笑:“不过住在这里也是有好处的,这里几十年如一日,人老了也不自知。我记得老师读过古人的诗“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古人说的这样美,定然是深深体会过的。说不定将来哪一天我又突然想回来了呢。”
高建平握紧她的手,温声道:“好,等我们老了,我陪你一起回来。”
此章后记:
后来真的回到了山里的周叶总是想起这一天这一幕。
风徐徐吹来,带着丝冷意却降不了心间的炽热,他和她相视一笑,那时两人还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