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一直记得,在她们走出老师办公室以后,姜觅彤看她的表情。
那四季不落的明媚灿烂消失了,姜觅彤抱着胳膊,眼角下撇,嘴角勾起,虽然依旧在笑,但却是从未有过的冷。
“闻静你出息了,都知道和老师告状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叫家长吗?”
闻静没有回应她的质问,一言不发地回了教室。
第一学期结束了,一切争执都被暂且搁置,短暂的寒假开始了。
那不是个太愉快的寒假。
因为她成绩下滑得太厉害,学期末,闻父被老师当众点名。
那是他第一次来给她开家长会,一直成绩优异的女儿却偏偏让他丢了脸,神情很不好看。
闻父回家后同其他人说过,闻母望她的眼神也充满了失望,闻动倒是幸灾乐祸,一整个假期都时不时把她的名次拎出来笑话她。
本就生疏的关系更添了一层不睦,就像一只被压抑到底的弹簧。
然后在开学前夕终于爆发。
因为闻静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回宿舍住了。
他们隔着餐桌坐着,闻母终于生气了。
“那你想怎么办呢?从家里到一中得坐两个小时车,你还上不上学了?”
“还是你想在学校跟前租房子住?你知道那边房租多贵吗?你哥这边高三,你难道要我们把他一个高三生撇下来专门去看着你?”
闻静低下头,不去看他们的眼神,拼命掐着自己的手掌,才能不在这种时刻失语:“那你们跟老师说一下,让我换个宿舍住不行吗?”
闻母顿住:“好端端的,换宿舍干嘛?”
“我舍友……”闻静的声音更低,“她们有时候会欺负我。”
一桌上的父母和哥哥突然都微直起腰。
闻母紧张地盯着她的脸:“有人打你了?”
闻静摇摇头,把她所遭遇的一切慢慢说出来。
然后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渐渐松弛,最后变成了一种止不住的烦闷。
闻母仿佛是照顾她的情绪,用了一种自以为委婉的措辞。
“静静,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你们都住一个宿舍,试卷会不会是她们拿错了呢?拿小虫子吓人这种事,我们小时候上学也经常这么跟同学开玩笑的。还有让你打水买东西,也不是多严重的事,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以后你进社会就知道了,人不能那么斤斤计较……”
好像这种事实在小到不值一提,而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闻静,非常无理取闹一样。
闻父在她讲述途中一直抽着一支烟,这时候将烟头在烟灰缸上磕了磕,抬眼看她。
“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你奶奶惯着你,把你惯成了现在这个性格,你以为太敏感是什么好事吗,早该改改了。”
说完他就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尖锐的刺响,像是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说服闻静结束这种幼稚的矫情了。
却没想到一向寡言的女儿却还未结束申辩。
“可我也只是想换个宿舍而已,也没有很麻烦你们吧。”
声音压抑,却怨气横生。
闻父蓦然回头。
只见闻静抵着椅背,直勾勾地仰头盯着他,是少见的倔强姿态。
闻父闻母齐齐皱起了眉头。
一株原本不用怎么管,就会自己好好生长的花突然不再省心了,仿佛还开始抱怨他们没有好好给她浇水了。
每个人都有一种面对指责时的自我防备机制,往往过不了大脑,就会下意识发动。
闻母当即垮下了脸:“你今天和舍友处不好就想换宿舍,明天是不是还想换个班,改天是不是还想转个校?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了,就想着逃避,以后你还能做什么?”
闻父更是燥意横生,口不择言——
“就你一天到晚爱想东想西的,非得让所有人都照顾你的情绪,难怪你奶奶身体垮了,没撑过去年夏天!”
闻静仿佛被人照着脑子狠狠砸了一锤,“嗡”的一声,剩下一片雪白噪点的空洞深渊。
好像既没有听懂这句话,又被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击溃了。
在她高一一整年遭遇的所有事情里,其实来自家人的这句话,伤她最深。
其实她知道,父母并不是不爱她,如果她被同学打了、骚扰了,到了这个程度,他们也是会紧张、会想为她讨个公道的。
就像她也知道,那只是爸爸一时没有过脑,说的气话,不是真心的。
但并不是不真心,话语就不伤人。
就算闻静在夜里同自己说很多很多遍,那句话不是真的,他们也不是那么想的,但它就是成为了她的梦魇。
无论过去多久,都在脑子里回荡。历久弥新,无法忘怀。
然后她就慢慢失去了,信任自己的能力。
在那之前,就算同学、老师、父母都指责她只是矫情,但她还是非常肯定的,她所遭遇的一切都不是她活该领受的,那是不对的。
但后来她就不太确定了。
会不会真的是她太矫情、太麻烦、太开不起玩笑、太不懂得和人相处了呢?
毕竟,没有人同她动过手,没有人像电视剧里那样,强迫她拍些羞耻的照片和视频。
而且姜觅彤和其他同学,其实并不是心肠不好的坏人。
姜觅彤曾经蹲在路边给流浪猫喂食,温柔地将小猫搂紧怀里。
班上同学曾经在看灾难纪录片时,一大半都流下了眼泪,踊跃地去给捐款箱里投钱。
他们并不坏,相反,他们好像是拥有一颗,跳动着的、善良的心的。
如果他们都是心理完全正常、甚至也会做善行的好人,那他们当然也不会去欺负别人才对。
那时闻静不知道“黑羊效应”这个名词,也无从理解,一群“好人”也是会去欺负人的。
她的逆来顺受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没有家长撑腰更是让他们无所顾忌。
只是这一切都太过循序渐进,以至于掉进这个陷阱的闻静都意识不到——他们其实已经升级为,会对她动手动脚、会给她拍照片和视频的程度了。
高一下的期末考试结束,她抱着书回到教室。
开门的一瞬间,一盆凉水从她头顶浇下来,她抹去眼前的水珠,睁开眼时,看到几个男生在前面笑弯了腰。
姜觅彤和她的小姐妹也坐在近旁的凳子上,很关切地抽出一包纸巾帮她擦拭,笑着说:“静静你也进得太不凑巧了,我们本来是想吓吓老师的。”
闻静已经不大会去思考,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了。
她沉默地点点头,将课本放回书桌,套上校服外套,一直拉到最顶,以免内衣带子从湿透的半袖下面透出来,然后就预备回宿舍去换衣服。
但姜觅彤在她出门前挽住了她的手臂,很亲热地拉她往外走。
“今天咱们班要去吃火锅聚餐,静静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免得你找不着路,回头又跟老师说我们孤立你。”
七月下午的烈阳,很快将闻静湿漉漉的头发烘烤干燥,只剩下她贴着皮肤的半袖,还可证明不久之前发生过什么。
到了火锅店,他们很快玩成一片,闻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碗里的菜,食不知味地扮演着机械的背景板。
但她做不了背景板。
不久后的真心话大冒险,有个男生抽中了大冒险,惩罚是扮演西游记四人组。
火锅店有现成的头套可以借用,男生找了相熟的朋友,一起领完了悟空、唐僧和沙僧,然后举着八戒头套,笑着看大家。
“还差个二师兄,谁来自告奋勇演一下八戒?”
闻静没有抬头,但听到这句话时,她已经明白是什么在等着她了。
果然,下一秒,姜觅彤一把拽住闻静空着的左胳膊,向上抬起来。
“静静可以!”
再没有比这更合乎心意的答案了。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用手拽着闻静出来,八戒头套不由分说地扣在了她的肩膀上。
沉闷浑浊的头套瞬间框定了闻静的视野,她只听得姜觅彤在远处笑。
“还得是我们静静,咱们班最有奉献精神的人!你们男生都好好学学!”
大家便都哄笑一堂。
也并没有人在乎闻静说不说话,推着她便往前处走。
男生们早已瞅见店里有同校班级聚餐,兴致勃勃上前,要将闻静这个很好摆布的玩具炫耀一番,其他人也都拿起手机准备录下这一幕。
闻静被推得一踉跄,险险扶住桌沿,才没有撞到一个靠过道坐的男生。
她的思绪放得很空,任凭班上男生交涉,也任凭他们在旁边做什么怪动作,好像自己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
直到他们一推她的肩膀,把她从放空中拉回现实,闹着要她学猪叫。
“哇,刺激,你们可太会玩了!”
这桌已经有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闻静麻木地张了张嘴,一下、两下……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奇怪,为什么叫不出声呢?
推她的力道更大了,周围充斥着“不是吧,这时候你又玩不起了?”“刚才过来时不好好的吗?”之类的话。
好像闻静的沉默很难以理解一样。
但闻静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前方忽然传来“咣啷”一声,伴着男生的惊叫,周围霎时寂静一片。
闻静茫然抬头。
只见她差点撞上的那个男生倏然站起,背对她朝他们班的人突然开口,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戾气——
“拍什么拍,你没看到她不情愿吗?”
就好像从一场醉了很久的梦里醒来,有种冰凉彻骨的激灵,闻静这才迟钝地看清自己。
原来是因为她不愿意啊。
既不愿意被逼着学猪叫,也不愿意被他们拍下来,成为日后他们取笑她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