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是件无可救药的事情。
闻静心想,她之所以没有因此偏激,是因为,她也曾经得到过来自奶奶的偏爱。
哥哥是父母精心浇筑的玫瑰,那她就是奶奶的玫瑰。
但14岁这年,奶奶去世了。
闻静开始和父母还有哥哥一起生活,却好像成了别人家庭的闯入者。
父母总要在呼唤闻动的时候,突然又迟钝地补充上一句,“哦,还有静静。”
再也没有温柔的谎言,可以掩盖偏爱。
高中生活开始于在这个糟糕的时机。
黎城一中的宿舍是8人间,闻静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生活,心理堪称恐慌。
但搬进宿舍的第一天,就有一个漂亮女孩主动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姜觅彤,你叫什么名字?”
姜觅彤像一颗永远灿烂的太阳,作为光源中心,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却大方地愿意将光辉洒在每个人身上。
哪怕是沉默寡言、像个动漫阴角的闻静。
无论是去吃饭还是回宿舍,姜觅彤总会不厌其烦,将闻静拉进她的朋友圈之中。
那段失去亲人后的黯淡时光,因为姜觅彤,终于有了一点、可以让人继续忍受的光彩。
闻静真的很感激她。
历史课上,她望着斜前方姜觅彤漂亮的侧脸,情不自禁拿起笔,在课本上描摹下来姜觅彤的模样。
课间,同桌探头过来,然后惊呼道:“哇,闻静,你画得也太像彤彤了吧?”
随即同桌抓起她的课本,兴奋地去拍前桌姜觅彤的肩膀,兴奋道:“彤彤你看,闻静画的你,真的好像啊!”
“别——”闻静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课本被塞到了前面,姜觅彤接过,垂眸去看。
闻静瞬间捏紧了笔,紧张又期待姜觅彤的反应。
姜觅彤一反常态地沉默。
许久之后,她转头望了闻静一眼,淡漠得令人心惊,却一闪而逝。
姜觅彤笑得眼睛眯起来,说:“谢谢静静,画得真好,我很喜欢。”
闻静再也顾不得想那个眼神,耳根发烫,小声说:“你喜欢就好。”
姜觅彤将画传给大家看,高中生们娱乐匮乏,因此都起了兴致,半个班的人都来找闻静画画。
但马上就是高一的第一次月考,闻静抽不出那么多时间。
她想拒绝。
姜觅彤伸出手搭住她的肩膀,笑说:“静静,我们都是同班同学,不好这么厚此薄彼的。”
姜觅彤笑得很无奈,好像在教不懂事的闻静,究竟该怎么和同学相处。
闻静所有没出口的话,就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时她本就不擅拒绝,况且那个人是姜觅彤。
然而高中课业繁重,最终她勉力完成的画,质量和最初相去甚远。
接到画的同学都纷纷拉下了嘴角,很勉强地对她道了谢,接下来与她更加疏远。
姜觅彤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也很快就缩了回去。
闻静这下明白,她把事情搞砸了。
下午自习结束,姜觅彤去食堂吃饭,并没有叫她,而是在其他女生的簇拥下,直接向门口走去。
闻静落在后面,惴惴不安、不知所措。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天。
闻静终于鼓起勇气去问姜觅彤:“彤彤,我是不是让你生气了?”
姜觅彤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脸上很诧异:“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可是……”
好像是看出了闻静的纠结迷茫,姜觅彤很宽容地给了她一个台阶。
“这样吧,我明天晚上和朋友有约,静静你帮我能做一下值日吗?”
闻静立刻点头。
那之后,她又重新被接纳,拥有了和姜觅彤呆在一起的资格。
她总以为,那是自己挽回了岌岌可危的友情。
但第二周的周六,闻静准备回家,却被人叫住。
“闻静你干嘛去?”
值日同学把拖把塞进她怀里,看她的眼神十分不耐,好像她是个偷奸耍滑的讨厌鬼。
“你不是要帮姜觅彤值日吗?愣着干嘛?”
闻静茫然地抓着拖把,但姜觅彤不在,她顺便就帮姜觅彤做了。
周日晚上回到宿舍,她跟姜觅彤提起这件事情。
姜觅彤眼睛睁大,神情懊恼:“抱歉啊静静,我怎么给忘掉了?下次不会再麻烦你了。”
闻静立刻摇摇头说:“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接着的周六、下周六、下下周六,姜觅彤永远不在,而闻静永远会被拦下来。
她最开始还会去问姜觅彤,但次数多了以后,面对姜觅彤渐渐拉下去的嘴角,闻静也失去了询问的勇气。
她慢慢明白过来,这就是代价。
这是她惹姜觅彤不开心以后,想重获姜觅彤友谊,需要交换的代价。
偶尔她会在值日时仰起头,看着楼道里那只孤零零的微弱灯泡,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做错了什么。
宿舍里其他七个人大笑大闹,一旦她插嘴进去,气氛就会突然变冷。
姜觅彤默许她一起行动,但从她们出门、到重新回到教室,姜觅彤只会和别人说说笑笑,一句话都不会同她讲。
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们已经不再是朋友。
又或许,她们从来都不曾是朋友。
闻静其实是可以接受疏远的,就算最开始不适应,但时间久了,她也会接受自己重新成为一个人。
可偏偏在另外一些时刻,姜觅彤总是表现得同她熟稔异常。
比如老师有什么麻烦事要人去做,比如运动会有什么项目没人报名。
在这些时刻,姜觅彤总会亲热地搂住她,好像她们是无间的密友。
然后把她推出去,温柔笑着说:“静静可以,静静,你不会介意吧?”
闻静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露出了明显缝隙的缺口,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缺口,然后向她索取更多东西。
“静静帮我们去带个吃的吧。”
“静静帮我们去打个水吧。”
于是宿舍里的水,都变成了她一个人去打;早自习前的早餐,全都由她一个人去买。
从一开始的请求,变成了她的义务。
有时候她们会还她钱,更多的时候她们不会。
黎城的冬日很冷,水房和食堂都需要排队,清晨六点的冷风呼呼地穿过围巾缝隙,抵入她的心口,日复一日,让她开始麻木。
不是不拒绝的。
而是如果她拒绝,那接下来,她就会无缘无故遗失一些东西,比如第二天早上要讲的英语试卷、比如下节课要交的数学作业。
也可能是突然多了什么东西,比如笔袋里的一条虫子、或者塞给某个男生的一封署名闻静的情书。
这些事最开始发生时,她也曾对姜觅彤说,不要再这样对我了。
而姜觅彤的笑容依然无辜又真诚。
“嗯,怎么了?那只是开玩笑呀!静静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你看,姜觅彤还亲热地,管她叫静静。
第一学期末,闻静的成绩已经从最初的班级前三,下滑到第五十名,并且又一次丢失了物理作业。
物理老师是他们班主任,很生气地叫她到办公室,把她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丢到桌子上,骂她心野、不学好、作业也不写,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样铺天盖地的指责,尖锐得让她再也无法忍受,不能不抬起头。
直视老师,一字一字道:“作业我写了,是有人把我的作业弄丢了。”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人偷了你的作业吗?”
老师皱着眉头,靠进椅背,动作很不耐烦,好像她提出了一个又麻烦、又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情。
那个表情很容易让人失去倾诉的勇气。
但闻静还是攥紧了校服,让自己不要怯懦,将所遭遇的事情对老师和盘托出。
老师难以置信:“几个女生还能欺负你了?是不是你们之间相处不融洽,你就敏感成这个样子了?”
闻静呆了一下,很慢地摇了摇头。
老师看她那副模样,最终还是把姜觅彤等人叫了过来,和她对质。
姜觅彤几乎是在老师说完的一瞬间,就滚落下来一串水晶般的泪珠。
“对不起,老师。我们真的只是想和静静打好关系而已,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和我们处不来,总觉得我们对她不好。我们只是跟她开个玩笑而已。”
闻静无法描述那一刻的震惊。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都没有哭,但是姜觅彤哭了。
姜觅彤的眼泪将这一切争执,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吵架和别扭,她总是轻易就能获得所有人的信任与偏袒。
老师厌烦地看着闻静:“我知道你是从镇上考来的,性格也内向,但是你总要学会适应,不要这么不合群,也不要总觉得别人都要担待你。”
闻静脑中一片空白,又听到一句足以击溃她所有勇气的话——
“如果所有人里,只有你一个人是这个样子,那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