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尽头 第1章 第一章

汤星随这辈子度过的最艰苦的岁月，就是初中寄宿生活。

刚进校那天，看着阴森昏暗、没有空调的宿舍，和在食堂看见的那简直不是给人吃的豆腐胡萝卜糊糊，汤星随差点就要说出“我不要上学，我要回家”的幼稚话。

风林九中是风林县的一所公立初中，寄宿条件艰苦，但汤母执意要把汤星随送到这所初中，理由有二。

一是这所学校教学质量是公立初中里最好的，且只有走读班和寄宿班之分，没有重点班的区分，是一种较为宽松的学习环境，能让汤星随和不同的同学交朋友。

二是让汤星随寄宿，锻炼一下独立能力。

汤星随家虽然不是什么大老板大富豪，但称得上殷实，汤父走仕途，汤母家开酒店。汤星随父母晚来得子，全家人都格外疼爱，他幼儿园和小学上的是县里唯一的私立幼儿园和私立小学。

在外人眼里，他不过是个成绩好、长得好看的13岁小男生，但在家里，那可是实打实的众星捧月，说句全家人眼里的小王子也不为过。家里有保姆，没做过一分钱家务，洗碗、洗衣是不可能的，他的手金贵，只会留着翻书、拉小提琴和握毛笔。

保姆阿姨把他当小少爷，但也说了实话，“太太，随随他都13岁了，连电饭锅盖都不会开，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

就这样一个缺乏基本生活能力的小王子，被家人无情地丢到了只有一栋破旧宿舍楼的地狱。

汤星随觉得自己要疯了。刚进学校，就每天要将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要扯得没有褶皱，早上六点多起床做早操……

小学那种早上七点半起床，叼着面包端着牛奶，慢悠悠走去只隔一条街的学校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汤星随刚开始跟不上这么严苛的内务整理，没多久就被管宿舍的教导主任揪到了宿舍——“叠完被子再回去上课。”

汤星随真的要疯了,什么破学校，这点芝麻蚊子大小的事抓这么紧!典型的形式主义！

就在他一筹莫展看着自己窝成一团的被子，教导主任冲隔壁寝室喊了一句，“你过来，告诉他怎么叠被子！”

接着寝室门口走进一个穿着黑色T恤、牛仔裤的清瘦男生，T恤有点短、牛仔裤也有点紧，看上去有点滑稽。

汤星随不知道这个男生的名字，只知道他是班上的劳动委员，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老实人，敢做劳动委员的苦差。

男生一句废话没有，径直拿过他的被子，边示范边讲解，“你先铺开，把它折成三份……”

刷刷半分钟，男生就叠出一个漂亮的方块。

汤星随漫不经心地学着，一边看对方的脸，皮肤暗沉，脸型方正，算不上帅，嗯，五官平平吧，左脸颊有一道突出的肉色疤痕，估摸四厘米，看着有点吓人。

男生还把汤星随露在枕套外的枕芯塞进去，顺便把他的床单也抚得平平整整。

果然是个老实人。

男生整理完，朝他笑了下，“我叫赵单。”

“赵单？照单全收的照单？”汤星随脱口而出。

“……”赵单也是好脾气，只是笑了下。

汤星随赶紧说：“我没有笑你啊。”他的性格有点奇怪，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但对于一些自己觉得老实、好欺负的人，便有点黏人、爱搞恶作剧。说白了是欺凌怕弱，但他确实也从来没有越界，只是小小地捉弄人。

汤星随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将赵单划入了“打算交好”的范围。

小学的朋友要么在县私立初中，要么去了省会城市念初中，甚至还有转去京城、跟着父母出国的，都没再联系，汤星随只能跟身边这些实实在在的同学交朋友。

赵单不是他最喜欢的朋友，因为他和班上最高的男生、最有才华的男生都玩得不错，最高的男生乒乓球得过市奖，最有才华的男生声乐拿过省奖。汤星随也喜欢乒乓球和声乐，理所当然地把这些人当做最懂自己的朋友。

但这两人喜欢玩，假日晚上都要去泡网吧吃烧烤，而汤星随家里管得特别紧，荒废晚上的练琴和练书法时间和同学去鬼混绝无可能。正由于没有通宵游戏和胡闹的经历，汤星随和这两位好哥们的关系始终达不到生死交情。

所以他最重要的朋友就只有赵单。

赵单一开始对汤星随虽好，但这种“好”的程度和对其他同学一样，不过是偶尔帮忙打点热水，去小卖部带点东西。

慢慢地汤星随觉得这人口风紧又老实，便把烦躁事一骨碌倒给赵单听——

“我讨厌寄宿！十二人寝，晚上谁动一下我都睡不好。”“这食堂猪都不吃！”“我家里对我管得好严，每次上网我妈都要看我在干什么！打游戏不能超过半个小时！他们逼我每天都要练小提琴和毛笔字……”

赵单总是默默听着，也不打断他，由此成了汤星随的秘密树洞。

汤星随头一次知道世界上老实人是真实存在的，班上的同学和他持同样的观点，给赵单起名叫“赵老实”。

赵老实是班上最勤快的，每次体育课收拾器材、搞卫生他几乎都是第一个站出来，任劳任怨。

但仍然有人觉得不够。

就在初一下学期的一节班级活动后，本来按照值日表轮到几个同学将杂物搬回器材室，但这几个男生女生一点活没干，便嘻嘻哈哈地跑了，“赵老实，送你个礼物，把他们都搬回去吧！”

汤星随看不下，跟赵单一起干起活来。将杂物全都搬回器材室，他猛地发现赵单的眼睛好像有点泪痕。

我滴妈，竟然哭了！

汤星随绞尽脑汁想着安慰的话：“你不要在意他们！这种不要脸的人是少数，我们班大多数人不会这样……”

赵单却打断他：“我妈妈精神出问题了，去了精神病院。”

啊？精神病院？这是哪跟哪？

汤星随想了半天才接话：“你……别难过，一定会好的。”

赵单说：“谢谢你。”

两人一路无话走到教室门口，赵单又小声说，“以前我妈妈叫我小山，现在她都忘了小山是谁。”

“小山是你的小名？为什呢叫山呢？”汤星随问。

“因为我妈妈希望我像山一样永远不要变。”赵单说。

汤星随认真地点头，“我记住了，小山。”

“小山”这个好听的名字只有汤星随知道，同学们只管赵单叫“赵老实”。

但也就是这天起，赵单对汤星随的态度也慢慢发生了变化，他对汤星随比对其他同学要更亲密，也要更老实。

——

初一年级时，两人的身高都在男生里算中等，上课时赵单就坐在汤星随斜后方，做早操时赵单也站在他后面。

汤星随的睡眠浅，在寝室晚上睡得不大好，白天上课会打瞌睡。每次他撑着下巴，脑袋在一晃一晃钓鱼时，赵单会及时拿笔戳他一下，提醒他老师来了。

家里虽然宠汤星随，但也严格要求他，没营养的杂书绝对禁止阅读，但玄幻小说的诱惑力太大，就只能借着在学校的时间偷偷看。每次在教室偷看杂书，他都会让赵单帮自己盯着老师。

汤星随觉得可太神奇了，赵单简直是他的完美“保安”，每次都能及时提醒汤星随，拿笔戳他的后背，整个初一年级汤星随从没被老师抓到过差错。

但汤星随对赵单有点小小的不满，那就是成绩不好，不能提供作业给他抄！他曾经有一次抄了赵单的作业，结果十个选择题错七个。

其实也不怪赵单，因为赵单是实诚孩子，作业基本是自己写的，只不过正确率低，成绩在班上中等偏下。

其实汤星随自己的成绩不差，班级排名基本在第十名上下，但他做事拖延，想着“等一下再写，不急”，下午要交的作业就下午再写，晚上要交的作业就晚上写，结果总写不完，只能客客气气地以“借鉴”之名抄同学的作业。

汤星随不仅写作业拖，在生活上也拖。

宿舍有独立的卫生间，但经常没有热水，只能去开水房拎热水，且热水只在晚自习前的四十分钟晚休时间里开放，必须要动作快。

有时候等汤星随慢悠悠地来到热水房，早已排起老长的队伍，根本轮不到他。幸好赵单动作快，一下课就去宿舍拿起水桶冲向开水房，慢慢地就演化成赵单帮汤星随打水，一个人拎一大桶水走一段长长的路回宿舍。

投桃报李，汤星随也会给赵单带零食和一些自己不需要的文具。

汤星随从不吝啬地给同学带零食，但是他心里做了点区分，比如一些他觉得好吃的、印着他也看不懂的外国语的进口零食，就只给赵单，其他的同学没份。

所以男生里慢慢就有了流言说，“你看赵单这个狗腿子，看汤星随家里条件好就帮他打洗澡水，恶心。”

汤星随完全没往心里去。他只觉得，这是因为他对赵单好，对方回报而已。

比如赵单每周一来学校时都会带一点咸菜、卤肉什么的给他，于是汤星随每周吃得最香的一顿就是周一的午餐。很多年以后，他也依旧记着这种味道，有点硬的米饭，配上赵单给的不算多的腌白菜、卤肉沫下咽，却吃得又香又满足。

但发展友好关系的同时，赵单也是汤星随整个初中搞恶作剧的对象，并且是唯一的对象。

汤星随小时候特别爱捉弄人，从小朋友到家人。比如，在幼儿园的绿化带里用水瓶装许多小虫子，上课时全都放出来，吓得全教室啊啊惨叫；把妈妈最喜欢的口红藏在冰箱冷冻层，爸爸的剃须刀放在电饭锅里。

这个坏习惯在小学被短暂地压抑了，又在初中被重新挖掘。

汤星随将捉到的虫，大半夜跑去隔壁寝室丢在赵单床上；在赵单的牙膏上挤上芥末；模仿老师的笔迹给赵单的日记乱写评语；给赵单的黑色水性笔换上彩色笔芯……

还有太多太多。

每次恶作剧都能博得旁人大笑，汤星随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正他知道赵单不会往心里去。况且这又不是欺负人，只是玩笑罢了。

而且赵单几乎不会生气，最多就是说一句，“别搞恶作剧了，我怕你了，小祖宗。”

小祖宗！这个称呼霸气。汤星随很得意。

但他更喜欢“小王子”的称呼。汤星随小学时看过法国童话《小王子》，虽然看不太懂，但每天在练小提琴走神的片刻想到这个故事里的小王子，总觉得有种莫名浪漫。

偏偏赵单就这样形容过他。

初一下学期的某节阅读课，大家自由讨论所阅读的外国名著，赵单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汤星随，我觉得你有点像小王子，书上写的那种外国王子。”

汤星随哈哈大笑，“我是小王子？那你呢？大臣？”他拿过班上女生的镜子左照右照，“我长的不像混血啊，是纯种中国人的那种帅好吧！”

赵单沉默了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原因，就是直觉……”

汤星随琢磨了半晌，“我知道了，是因为气质！我五岁开始练小提琴，学乐器的都有一种高贵气质。就是这样！

汤星随满意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遗传自母亲的不长痘的好皮肤，以及综合了父母相貌的一副挑不出违和之处的五官，在感谢自己投胎走运之余，又小小地为赵单，或者是为自己遗憾了一下——如果赵单长得帅一点就好了，这样两个帅哥走在一起，肯定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对汤星随来说，初一初二跟窗外的风一样，眨眼就过去了，轻松舒服。

他在这两年里，学习虽说没有太用功，学多少算多少，但成绩排名一直都围绕着第十名打转，家里人也没有给他学习上的压力，从没为成绩担忧过。在班上人缘也不差，没跟人交恶过，群殴、欺凌完全不存在。生活上也学会了苦中作乐，赵单帮他拎的热水，他也学会了灌在热水壶里省着用，知道去小卖部吃方便面。

汤星随和班上那些同样人气高的朋友们玩得好，称兄道弟的，但偶尔遇到什么突发情况被这些人暂时抛下，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赵单。

赵单是他的备用朋友，让他觉得不孤单，而且“我们一起去吃饭”一句话就能把人喊过来，“你去吧，我待会和他们一起”的一句话也能把人打发走。

其实赵单对汤星随来说也是有点不一样，比如，初中被他邀请去自己家玩的同学，只有赵单一个人。

因为上初中后，汤母不准他带普通朋友回家来玩，说，“不要带那些和你差距太大的同学朋友回来，防人之心不可无，懂吗？”

汤星随反驳，“那我小学怎么就能带同学回来玩？”

汤母说，“那些人的父母我都认识，家里条件好，和他们玩至少没有人身危险，但你现在读的公立初中不一样，什么人都有。”汤星随不服气，但还是听话地没把自己那些玩得好的哥们带回去。毕竟，邻居里有好几个县处级的干部，可不能打扰这些大贵人。

但赵单不一样，这么老实的人，不吵不闹的，来自己家玩玩怎么啦。

汤星随是在初二寒假打电话让赵单来自己家的。

初二暑假的一天，父母不在家，保姆阿姨也不在，汤星随吃过饭店送来的外卖，突然想起赵单在学校里给他吃的麻糖和红薯干，是赵单家自己做的，软糯又干净，他越想越馋，便打电话让赵单，报上地址让对方过来。

结果赵单刚踏进汤星随家的两层大平房，汤母就回来了。

汤星随平常经常被汤母训话，这会紧张死了，幸而汤母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两人玩得开心。

汤星随带赵单参观了自己的卧室和琴房，卧室有自己的大床和当做宝贝收藏的一柜子模型，琴房有好几把名贵的小提琴，还有汤母的三角钢琴和古琴，墙上还挂着自己写的毛笔字。

赵单只是默默看着，一个问题都没问，汤星随心里有点不甘，本来还想着赵单要是对小提琴感兴趣，自己就给他露一手自己的小提琴，对书法感兴趣的话，就把自己最得意的书法作品给他看。

哼，不识货。

最后两人玩了几小时的4399双人小游戏，挖金矿、泡泡堂，直到晚上十一点，赵单才被汤星随放走，背着汤母硬塞的一书包的进口零食。

汤母问汤星随，赵单成绩怎么样，家里几口人，擅长什么，梦想是什么。

赵单成绩中下游，不好。

但赵单家里几口人、喜欢什么、梦想是什么，汤星随可就完全不知道了。

汤母叹了口气，“像赵单这样的同龄人，如果不是真正的朋友，就不要把自己太多的**泄露给他。”

汤星随不屑，说，“他是我真正的朋友！初中对我最好、最真心的朋友！以后能玩一辈子！”

汤母也没再讲道理，只是叹了口气：“他考不上一中的，以后高中你们不在一所学校，到时候友情就淡了。你马上初三了，该知道成绩和未来的重要性了。”

暑假过完，初三就来了，成绩的重要性终于如汤母所言，肉眼可见地明显起来。

风林九中没有重点班，大家的成绩本就参差不齐，经历两年的潜伏期更是分化成两级。

班上有只能进职中的学生，有踩在普高线上的，也有一些能稳当进重点中学的。

汤星随的成绩能进县重点高中，但进尖子班有点悬。家里开始对他施压，周末给他请了家教，上午三节课，下午三节课，晚上还要练小提琴和书法，差点把他逼疯。

汤星随被逼出了一个新爱好，看漫画，偷偷买了许多漫画书带到学校去看。

家里为培养汤星随的理财能力，按月给他发零花钱，给的数目买漫画书绰绰有余。但汤星随竟然在发现一套合胃口的漫画书时，弄丢了整个月的零花钱！

太郁闷了，喜欢的漫画就摆在橱窗里，却没钱买。

但赵单买给他了，一整套五大本！他开心地差点要抱着赵单跳起来了。

赵单说，这是把他13岁、14岁、15岁的生日礼物一块送了。

汤星随这才想起来，这天是自己的15岁礼物。然后他听见赵单问，“我能不能抱抱你？”

当然可以，朋友有什么不能？汤星随毫无顾忌地给了赵单一个大大的拥抱。

抱过之后，汤星随想到一个有新鲜感的回礼。他说，“把你的□□号给我，我给你弄个太阳出来。”

这是2008年，非主流风气还未褪去，□□号上以太阳月亮星星计算的等级也讲排场。赵单家没电脑，也缺钱去网吧，□□号等级只有两颗星，但汤星随家有电脑，可以帮他登录□□升级。

赵单小心地把自己的□□号和密码写在小纸条上，递给汤星随。

汤星随回家登上赵单的□□，发现对方的网名叫“大臣”。古怪的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但又想不起来了。

但恶搞心态促使汤星随将自己的网名改成了“王子”。管你是什么大臣，都要听王子的！

可惜因为汤母严格管制用电脑的时间，在赵单的□□号只被汤星随升级到两颗月亮的等级时，中考就来了。

中考一过，时间仿佛开了加速键。

没过一个月，汤星随拿到了县里唯一重点中学的通知书，还是尖子班！他的初中终于完美谢幕。

但汤星随有点难过，赵单的分数刚到普高线，进不了一中。哎，可能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友情大部分情况下只能陪人一程，散场才是常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