捭阖 第六章
“你说他们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让我们搬进来,但除了第一日见过一面以后,就好像一下子把咱们忘了一样。”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你做什么呢?”
“刺绣?”蝉衣惊讶上前,“你还会做刺……这绣的是什么?”
她正着看认不出,又侧头看:“……花?”
“什么花?”能认出这是一朵花,她可真了不起。
赵灵犀没理她,但也不继续了,一股脑将绣布和针线都丢尽了箩筐。继而好似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看向蝉衣,道:“她是摄政公主,日理万机,无暇理会我们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们皇帝陛下不是说要你做她的侍读吗?”蝉衣的注意力暂时从那绣布上不知具体为何物的图案上收回来。
“堂堂长公主殿下,身旁怎会缺随侍之人。”赵灵犀道,“况且我是梁国人,她日常批阅公文难道放心我在一旁观阅?”
“那照你说,没人理会我们是件好事?”
“难道你想日日有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那倒不是。”蝉衣道,“我就是觉得他们对我们太过松懈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担心他们明面上摆一套,背地里做另一套。所以这两日我都没敢踏出这梅园一步,就怕他们故意设套引我们往里钻。”
“叫人传话给谢媪,就说我午后想出去走走,领略阙都风光。”
“你要做什么?”
“事实到底如何,试一试便知。”
“那要是真有人暗中监视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灵犀道,“总好过坐以待毙。”
蝉衣闻言点头,道:“说的也是。若当真是我多想了,那就将计就计,顺便找一找线索。”
……
“她们要出去?”朱晏下朝回府不久,便听到禀报,“可说了要去何处?”
“并未。”王滢道,“谢媪特地询问,但淑媛公主的婢女说只是想出去走走,领略阙都风光,并没有具体要去的地方。”
“殿下,要派人暗中跟着吗?”
“你挑几个人过去。”朱晏道,“但不必暗中,直接跟随护卫即可。”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王滢离开时正好在门口遇到谢琼:“三郎君。”
谢琼点头致意,示意王滢先过。
王滢颔首致谢。
“殿下。”谢琼缓步绕过绣屏,见朱晏朝他看过来。
“可是查到与那些死士有关的线索了?”
“殿下料事如神。”谢琼道,“的确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看样子,殿下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我的答案不过是凭空臆测,没有证据。”朱晏道,“表兄说一说你都查到了什么线索,看看与我的猜测是否相合?”
“那我便不耽误殿下的时间了,长话短说。”谢琼顿了顿,像是在梳理即将说出口的话,然后才接着道,“依照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华阳关外遇袭一案真正的幕后黑手,八成来自五大世家。”
朱晏知道他还没说完,遂并不接话,等着他继续说。
天气寒凉,谢琼却并未如旁人那般拥护裘披貂,外头依旧是那件一年四季都不曾变过的道袍,他坐在椅上,两手交叠在一起,被宽大的衣袖遮住。迎着朱晏的视线,指头轻轻慢慢地摩挲着。
“而五大世家当中,凶手最有可能出自玉城杨氏。”
炭火将周遭烘烤得温暖如春,淡淡的烟雾自兽头香炉的孔隙中慢慢晕出,缭绕缥缈。榄香清烈,沉香凉甜,龙涎芳润。谢琼细嗅几口,继续辨别剩余的辅料。
厅内静了一会儿,待谢琼将露出所焚之香的配料一一甄别出来之后,才闻朱晏出声。
“孤知道了,辛苦表兄。”
闻言,谢琼有些讶异:“殿下不准备继续追查下去了?”
“时机未到。”朱晏道,“即便查到最后,他们也只会推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卒出来顶罪,得不偿失,亦会打草惊蛇。”
“殿下思虑周全,是我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我知表兄自有克制之法。”朱晏道,“但五大世家相互依存数百年,朝代更替,天下分合,只有他们始终屹立不倒。历代以来,五姓具是表面各自为营,实则同气连枝。不是没有人试过撼动他们的地位,但往往是动手之后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不得不草草了之。”
“孤身上亦留着世家的血,从未想过要与其为敌。而表兄是谢家嫡系,暗地里替孤谋划,明面上绝不可与任何一姓针锋相对。”她最后道,“孤想要的,只是制衡。”
“但是殿下,不破不立。”谢琼道,“殿下想要新的平衡,势必要先打破旧的秩序。譬如身有腐肉,忍痛剜之方能使新肉再生。纵观史书之上所载之变革,从未有不流血之先例。”
这话叫朱晏容色微变,半晌没有言语。
“孤亦知,表兄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她道,“但当下局势,容不得大动干戈。如今天下四分,大虞独占鳌头,我们不能否认,不论是建国还是与其余三国博弈,其中都有世家在出力,而且是主力。若孤带头与世家为敌,得到的结果只会是世家未破,大虞先乱。如此,岂非给他国可乘之机?”
到那时,历史会再次重演。世家可以再次抱团另投“明主”,即便有所损伤,但仍旧可以屹立不倒,而大虞将成为这场争斗与动荡中唯一的牺牲品。
这次是谢琼开始沉默了。
他跟朱晏想的不一样,朱晏要保全大虞,要顾及朱氏,要守护百姓,而在他看来,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顾及诸多,无异于自上枷锁。
退一万步来说,大虞乱了又如何?李氏倾倒之前这天下就已经乱了,眼前的平静不过是昙花一现,真正的统一到来之前,必将再次经历一场巨大的动乱。这是历史的法则,虽然无情,却是正道。
既然一定会乱,那为何不能从大虞开始,由朱晏掀起?
可是这些,他不能跟朱晏明言。
最后,谢琼只道:“殿下还是心软。”
……
“这么多人跟着,什么也干不了。”
蝉衣陪着赵灵犀进了一家金银铺,二人站在琳琅满目的柜台前挑选首饰。回头瞥一眼立在铺外的两列黑衣侍卫,又瞧了眼腰间的荷包,即便带着伪装,柳眉都忍不住微微皱起。
掌柜见状,以为是她不满意自家货品,立即堆笑上前道:“店中陈列皆是寻常款式,若是不能入娘子的眼,可随小的往后头去,找师傅按照娘子喜欢的样式另行描绘图纸,进行打制。”
赵灵犀戴着帷帽,他瞧不清容色,是以对着她说完,又对蝉衣笑笑。
“娘子可要进去瞧瞧?”蝉衣放下手里的竹叶钗,询问道。
未待赵灵犀开口,忽有一个灰色身影疾奔过来。
帷帽之上的白纱轻轻飘动,一只粗糙的手呈爪状破空袭来,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准确地钳住赵灵犀的脖颈,挟持着她撞开掌柜挤到柜台后方,经过布帘后的小门向里拖去。
铺外的人往里冲,铺内的人向外跑,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小店瞬间挤作一团。
被掐住脖子的同时,一股浓重的鱼腥味便将赵灵犀包围。她没做反应,被人拖着来到店铺后面的小院,对方随意踹开一间房门,一名发须花白的老师傅正带着两名学徒在房内制作首饰。
身后的人抬手,却被赵灵犀扼住手腕——暗器打偏了,钉在了靠前的木架上。
此时三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惊恐地向外逃去。
扔出暗器的那只手摸向赵灵犀腰腹,扯下了她悬于腰间的荷包。
赵灵犀以手作刀冲她面门砍下,逼得她松开对她的钳制,向后退去。
赵灵犀旋身后撤,二人隔着木台对面而立。
“原来我要接的人就是你。”
赵灵犀此时才看清对方的长相,是一名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头发散乱,面容蜡黄粗糙,两颊皴裂发红,穿着带补丁的旧衣,冬衣厚重也难掩她体格消瘦。
她攥着荷包,像是惊喜,内凹的双眼又载着复杂的情绪。
“长话短说,我活不了了,求你替我禀报台令,我没有背叛丽景台,也从未想过背叛。”她冲过去将门关上,用背抵住,“虞国长公主朱河清故意放我,就是为了利用我引出其余潜藏在阙都的人。我没有给他们机会,请你代我向台令禀明实情,放过我阿耶和妹妹一家。”
“你叫什么名字?”
“里面的人听好了,乖乖束手就擒,留你一条性命!”诸多脚步声顷刻间踏满小院。
“白芷。”白芷来到木台前,随手抄起一把锉刀,重新搂住赵灵犀,“陪我演出戏。”
“救……救命……”赵灵犀的哭声从房内传出,“不要……不要杀我。”
“公主。”蝉衣哭着冲上前,被黑衣侍卫横臂挡住。
“不要伤人。”陆春说话的同时摆出一个手势,立即有两名扮作普通百姓的侍卫离队,扫视四周,迅速在小院周围找到两个合适的藏身点,然后攀墙而上。
这头陆春继续与白芷交涉:“只要你保证不伤害里头的人,条件随你提。”
“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立即离开。”白芷道,“给我准备一匹快马,牵到后门,不许跟着。待我去到安全的地方,自会放了她。”
“好,我答应你,马是现成的,我立即叫人牵去后门。”
待所有人全部撤出小院,陆春道:“我的人已经撤了,你可以出来了。”
“你也走。”
“好。”陆春临走之前道,“你记住一句话,里头的人活着,你才有活命的可能。她若有事,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绝不让你生还。”
声音落下一段时间后,白芷戳破窗纸,见门外的确不见一人。
她扭头对赵灵犀道:“你到底是何身份,让长公主府的侍卫统领愿意为了你如此大费周折?”
赵灵犀只道:“他不会真的放你走。”
“我自然知道。”白芷道,“我也没准备活。做这一出戏,不是为了你嘛。”
面临死亡,她脸上看不出半分恐惧,反而比方才识破赵灵犀身份之时更加轻松,或者说释然。
她在平静地等待赴死。
“差不多了。”又过了片刻,白芷对赵灵犀道,“随我出去吧。”
门栓被抽掉时,忽听赵灵犀道:“你的事,我必会如实禀报台令。”
白芷闻言轻勾了一下嘴角,干裂的嘴唇扯出丝丝红晕。她将赵灵犀拉直身前,用锉刀重新抵住她的喉咙,整个人藏在她的身后,又拨掉她的帷帽。
“那就,多谢你了。”帷帽掉落时弄散了赵灵犀的发髻,垂下来的墨发有一缕轻轻拨过她的面颊,“顺便祝你能全身而退。”
走出房门,冷风吹得赵灵犀墨发飘扬。两行泪水夺眶而出,配上了恐惧无助的神情。
东屋的屋山上银光微闪,她猜测,那应该是一枚箭头。紧接着,她望向西南方,那里有一垛突出的屋角,是隔壁的飞檐,正适合弓箭手隐藏。
后门开在小院东侧,白芷挟持着赵灵犀不变方向,侧步向左挪动。
一路来到后门,她松开一只手,伸出去开门。同时身体微微侧转,半个后背暴露在弓箭手的视野中。
一支短箭刺破寒风,迅速没入白芷的后背。
“你们骗我!”她怒呼出声,扬刀刺向赵灵犀。因为这个举动,她的脖子也随之暴露在弓箭可射的领域中。
“啊!”
锉刀刺入赵灵犀的肩膀,第二支短箭也没入了白芷的喉咙。
赵灵犀捂着肩膀跌坐在地,扭头,看见锉刀掉落,白芷的身体缓缓倒下。短箭的箭尾先行触地,在她彻底倒地的同时,自右向左彻底贯穿了她的脖颈。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很快染红了冷硬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