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赵灵犀入长公主府。
前来接人的还是王滢,她骑马带队走在最前方,引着车队进入坊道。道路两旁几步一棵载满梧桐树,叶已尽数脱落,树干上挂着将要化尽的残雪,银装素裹,灰白相称,厚重又轻灵。一侧树后是寻常坊墙,墙对面多是虞国高官的宅邸。另一侧树的对面却是一片活水,虽是冬日,却有潺潺的水声隐约入耳,对岸长桥卧波,飞檐斗拱,悬山鸱尾,气势恢宏。
“据说这上清园原本是前朝皇帝专门为宠妃所建的行宫,与皇宫出自同一位大师之手,历时十三年方才建成。今日得见真容,果真名不虚传。”蝉衣望着那背山临水的亭台楼阁,评价道,“可惜这上清园落成之时,恰好是前朝国破之日。费了那么多心思,却是给仇人做了嫁衣。”
赵灵犀也在望着窗外,错落有致的景色映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随着马车的行驶不停变换着。她面上不见什么表情,但也并非在发呆,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精心雕刻而成的玉人。
蝉衣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转头扫了一眼,顺手关了车窗。
景色骤然被截断,赵灵犀也无甚多反应,顺势收回视线,再无其他动作。
蝉衣微撇了撇嘴,好生无趣。
绕水走了许久,马车终于停住,王滢的声音自车外传进来:“公主,咱们到了。”
赵灵犀下车,车外阳光有些刺目,她抬袖轻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尊比人还要高的石狮子,严肃地立在台阶之下,朱红高门两侧。府门与石狮子之间立有一排黑甲侍卫,约十余人,纷纷腰挂横刀,目不斜视。
乌头门与府门之间的空地极为宽敞,左侧是一间气派的阍室,外头停着一辆马车并几匹骏马,大约是登门的访客。
府邸正门缓缓向两侧开启,引得阍室外的人向此处递来目光。
赵灵犀耳目皆比寻常人敏锐,听到他们在低声议论。
“那是何人,竟能让长公主府开正门相迎?”
“听闻昨日圣上派人去驿馆将楚国拜月公主迎进了宫,却下旨叫梁国淑媛公主入长公主府做殿下的侍读。”
“原来是梁国公主……”
“公主,请随我来。”
赵灵犀弯唇回应,跟着王滢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迈到高处,抬步跨槛,进入长公主府。
从内观府内景观,自要比从外头远望更令人目不暇接。一砖一瓦,皆无声地昭告着此处主人身份之尊贵与地位之超然。
行过一段路后,迎面走来一名打扮气派的中年妇人,远远看见,王滢便招呼道:“谢媪。”
“这位是谢媪,殿下的乳母,也是府中管家。”她向赵灵犀介绍道,“府中大小事务皆由她总管,所以公主日后若是缺少何物,遣人告诉谢媪即可。”
“老奴来迟,未能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谢媪多礼了。”
“公主的住所在梅园,请随老奴来。”
“不先去拜见长公主殿下?”
“殿下正在会见朝臣,命老奴先行带公主前去安置,待殿下得空,自会遣人传话。”她说完,又对王滢道,“你自去吧,这里有我即可。”
“那便辛苦谢媪了。”
王滢告别赵灵犀,一路来到议事厅。进门一看,吓了一跳。
“叩见陛下!”
“哈哈哈哈。”挨着朱晏而坐的少年对于王滢被惊吓到的反应十分满意,愉悦都写在了脸上,“你又不是没见过朕,吓这么狠做什么?”
“王滢失态,陛下恕罪。”
“行了,快起来吧。”朱昶随意地挥了挥手,“听阿姐说你去接楚国公主了,跟朕说说,她长什么样?去接亲的人将她说的跟仙女下凡一般,真有这么好看吗?”
王滢看向朱晏。
“是朕在问你话,你看阿姐做什么?”朱昶不满道,“朕命令你,如实禀报,不许隐瞒。”
“七郎。”
朱晏开口,朱昶的姿态瞬时收敛了大半。
“阿姐。”他卖乖道,“我只问问。”
见朱晏露出无奈的神情,朱昶窃喜,再次看向王滢。
“回禀陛下,梁国淑媛公主……的确生得花容月貌。”
“与楚国拜月公主相比,二人的容貌哪个更胜一筹?”
“回陛下,臣并未见过拜月公主真容。”
朱昶闻言,发出遗憾之叹。随即又问:“那跟贵妃比呢?”
王滢被只觉头疼,她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说贵妃相貌逊于梁国公主,可若是说谎,就犯了欺君之罪。差距摆在那里,有眼睛的人都会看,陛下不可能永远不见淑媛公主。
“七郎,莫要胡闹了。”
朱晏终于开口,王滢无声地呼出长长一口浊气。耳观鼻鼻观心,悄声退到了陆春身边。
“你如今已经是大虞的天子,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肆意了。像今日这样偷偷出宫的行为,日后不可再做。”
“七郎谨遵阿姐教诲。”朱昶收起随意之态,恭敬地回答道。
“却冬,送圣上回宫。”
“是,殿下。”
朱昶闻言不情愿地站起来:“阿姐,那我先回去了。”
朱晏起身相送,送至议事厅门口便被朱昶拦下来,随后与王滢一同往回走。
“陛下怎么突然过来了?”
“应当是听了传言,想亲眼看看淑媛公主是何模样。”朱晏道,“人安顿好了?”
“谢媪带她去梅园了,是否要遣人过去传话?”
“去吧。”
“是。”
……
“公主,请。”通传过后,门后的侍从一左一右将帘掀起,披浅红斗篷戴白色风领的清秀婢女微微侧身,颔首,邀赵灵犀入内。
厅堂极为宽敞,铺着色彩绚丽的波斯地毯,踏在上面如踩云棉,轻若无声。对门的坐榻之上,坐着一位朱衣美人。
虞国长公主朱河清,竟然如此年轻。
十七岁入朝,二十岁摄政,其实她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而已。
的确年轻。
穿朱衣,披紫貂,梳云髻,戴丹凤朝阳金冠,插金丝攒牡丹花头双簪、花叶镶玉金步摇,耳坠金镶红玛瑙。远山眉,丹凤眼,细梁高鼻,花瓣薄唇,脖颈修长。上前途中,赵灵犀已不着痕迹地将其形貌细细描摹一遍。
她的骨相较寻常女子多出一二分硬朗,却不显男气,生得恰如其分。
这样一张脸,不论生成男女都会格外出彩,她在心中想道,她的形貌大约传自她的母亲。
“拜见长公主殿下。”
“你也是公主,不必向孤行如此大礼。”
虽气势慑人,开口却是温和的。
王滢引赵灵犀入座,自有婢女奉上茶点。
“你唤作灵犀?”
“是。”
“在家行几?”
“行三。”
“巧了,孤也是行三。”朱晏问道,“更喜欢孤唤你三娘,还是灵犀?”
赵灵犀抬眸,见对方望着自己,含着浅淡和善的笑。这笑不止停在唇畔,还晕及眼角。
她收回视线,小声道:“殿下喜欢唤什么便唤什么。”
“你怕孤?”
赵灵犀立即摇头:“不……不怕。”
这一举动令朱晏笑意更显:“不用怕,孤不吃人。”
赵灵犀更显局促:“是我胆子小,与殿下无关。”
“你贵为一国公主,缘何性情如此内敛?”朱晏道,“孤也有几个妹妹,虽不算张扬,但个个都是有脾气的,孤以为皇室公主应该都如她们一般。”
“阿娘说我生下来胆子便小,猫儿一声叫都能将我吓哭。”赵灵犀说话时双眸微垂,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晃动,状似蝶翼。时而抬眼看朱晏一眼,又很快垂下。
她说猫能将她吓哭,而她此时却更像一只因来到陌生之地而警惕谨慎的小猫。
“原来如此。”朱晏又问道,“陛下没有让你入宫,而是让你来做我的侍读,可有不高兴?”
赵灵犀轻轻摇头,道:“没有。”
“为何?你难道不想入宫为妃?”
这问题着实刁钻。
赵灵犀再次摇头。
“摇头何意?是想,还是不想?”
说想,她肯定会接着问既然想为什么没有不高兴。说不想,定然也要问缘由。
顶着一副温柔和善的面孔却问着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表里不一。
“殿下与陛下与我而言都是初次见面,去哪里,也没有好与不好之说。”
“可身份却有高低之分。”
“但是方才殿下也说了,来到这里,我也是公主。”
用她说过的话来反驳她,聪明。
话一出口,赵灵犀就后悔了:不该逞口舌之能。
……被她绕进去了。
此人实在难缠。
朱晏没开口,她也按兵不动。
“擅长做什么?”
赵灵犀面露疑惑。
“既然要做孤的侍读,孤读书写字时你就要陪着。”朱晏道,“通晓书墨是最基本的要求。”
“略识得几个字,但写得不好看。”
朱晏只当她在自谦,南地文气盛,自上而下多爱追逐风雅。如今的南梁皇帝赵擎在登上皇位之前虽是武将,但出身南地大族,年轻时极爱行附庸风雅之事。他的子女,定然不会只是粗通文墨。
想到这里,朱晏的视线穿过立于左侧的锦绣山河绣绣屏望向里侧,道:“孤这里刚好有现成的笔墨,灵犀可有兴致陪孤联几句诗?”
闻言,赵灵犀面露难色,道:“非是不愿,实在是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不敢欺瞒殿下,我生性疏懒,自幼便不像兄姐弟妹们那般用功,文墨功夫实在拿不出手,殿下莫要为难我了。”
“灵犀既然不愿,那孤自然不会强迫。”朱晏并未强求,见赵灵犀愈发拘谨,略略聊过几句,便放人走了。
“殿下可看出什么了?”赵灵犀离开后,王滢出声道。
“有些怀疑,但尚且不能下定论。”朱晏道,“毕竟我们对她知之甚少。”
“胆子小这一点,与五娘所言倒是没有出入。”王滢道。
“她还是孩子心性,看人只流于表面,与其信她,还不如信静之。”朱晏道,“前两日听表兄说她被舅父关了禁闭,不知现在如何了。”
“她也实在大胆,竟敢瞒着谢相,又假传殿下的命令混进接亲使团。幸而有惊无险,华阳关外遇袭并未波及到她。”
“兴许是她运气好。”朱晏道,“但也不排除是幕后之人识出其身份而有意放她。梁、楚两国本就是外敌,她们送来的和亲公主出了事,既能将罪责全数推到静之身上,又能将矛盾外移。但若伤了谢家的女儿,届时闹出来,谁又能好看?”
“殿下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时机未到,知道与不知道,没有差别。”
……
“看来你昨日的判断是错的,长公主仍旧对你的真实身份存疑。”蝉衣道,“不然不会首次见面就突然提出要与你联诗,就是为了试探。”
“你见过淑媛公主?”
“这话什么意思?”
赵灵犀却不答了。
“……”蝉衣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你知不知道,话说一半就不说了,真的很讨厌。”
引路的婢女将她们送回来之后,二人并未回房,而是转到了屋舍后方的梅林里。此时梅花未开,只能看见满园的薄雪。
赵灵犀站在一棵梅树前,抬手拉住枝头,轻轻一放,枝上的残留的雪便纷纷洒洒地落下来。
世人都觉得淑媛公主贵为一国公主,理应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但真正的赵灵犀,却恰恰相反。
因为帝后宠爱,她可以肆意妄为。念书识字当然会,但别的公主都要学的东西,她却样样稀松。
她没时间去学的诗词,实际上她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