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聿对上这几双渴求知识却又透着澄澈的眼睛,高冷清俊的脸上也隐隐有裂开的表情。
萍水相逢,作为一个跟这帮还未被社会毒打的学生有身份鸿沟的商人,他本来应该一推二六五,没必要对刚认识的人多花心思。
但秦聿素来不按常理出牌。业界同行都鲜少能沾光得到秦总几句指点的大师课,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乌镇民宿开课了。
“如果担心广告费用分配不公平,那就单独设立一个共享账户,把它变成你们专门的旅游资金,或是其他的共同的用途。这样走账清楚,日后你们不在一起运营了也好切割。”
秦聿话说得直白,几个大学生也知道这是现实。他们在学校的时候姑且能共同运营这个账号,毕业以后呢?如果想法和追求不一样了,到时候势必要产生分歧。与其在过几年因为钱伤了和气,不如在一开始就规避掉潜在隐患。
秦筝说:“这确实是我们的顾虑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
楼兰吃了糯米鸡后就有些饱了,现在就捡着脆爽可口的黄瓜条吃。秦聿把楼兰没吃几口的桂花藕粉端过来,神情自然得根本看不出是在吃别人的剩饭。
秦聿自然听出了秦筝话语的停顿,可他的心思都在面前这碗藕粉上,便也没出声询问。他拨弄藕粉的时候姿态放松却身形板正,衬衫袖口挽至手肘,动作间能清楚看到手背上的青筋和腕上的一点痣,他分明只是在搅动藕粉,却无端让人心跳砰砰。
楼兰没想到堂堂秦总能这么接地气,她看不下去,接过了话头问:“还有什么?”
“还有,那个……”秦筝磕磕绊绊的话说不利索,脸都要烧起来了,天啊,怎么有人能把藕粉喝出了珍馐玉酿的架势!
秦筝疯狂晃动程小米的胳膊,姐妹救我!
程小米此刻正两眼冒光地在楼兰和秦聿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她嘴角挑起耐人寻味的弧度,成功接收了姐妹的求救信号:“我们担心接推广影响状态和标准,感觉会在镜头前变得做作,可我们不想做那种讨好型的vlog。”
秦聿依旧不知所觉地喝着藕粉,之后又顺带多提点几句:“确实可以仔细考虑,不急于一时就做定论。涉及到资金收入,你们需要按周期进行内部审计。这笔账户如果不作为旅行资金而是再分配的话,还需要考虑不同平台的特性问题。不同的平台广告植入的费用也不一样。”
哇塞小分队:(@_@)
“选题、行程安排、拍摄方案、后期制作、账号运营以及报税,都是需要明确的事项。”几双澄澈求知的眼睛渐渐开始迷茫,秦聿落下最后一击,“一旦开始接推广,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发布内容。你们需要对账号的使用寿命负责,对客户负责,也是对你们自己的内容负责。”
澄澈懵懂的几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没想到想要赚个小金库竟然涉及到这么多的问题。
“对,还要报税。”原琅问哇塞小分队的其他人,“这个我们回去咨询一下吧,税也分很多种,我们要报的是个体工商户还是增值税?我分不清啊!报个体工商户的话我们是不是还要先注册?注册得先起个名吧?还有注册地址,直接写J大宿舍楼会给批吗?”
刘黎安噼里啪啦地在备忘录里记下注意事项,精神恍惚目光呆滞:“问题好多。”
程小米点头,往桌上一趴感慨道:“这么一看保持初心真的好难哦。”
秦筝已经从民宿老板那要来了冰水给脸蛋降温,恢复正常后便向楼兰求助:“兰兰姐,要怎么做才能保持初心呢?”
楼兰看着刘黎安放在桌子上的相机,脑中快速略过在镜头前的这十年。
——从记者到主持人,从外场到演播厅,从幕后到台前,初心如指缝间的流沙,她得聚精会神地紧握住,才不至于被浪潮裹挟。
楼兰半晌笑了一下,也有些怅然道:“是很难,我也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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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拨人白天各自都有旅行安排,听完秦聿的大师课,哇塞小分队便带着饱腹的早餐和过量的知识点各自散去。
秦聿和楼兰并不执着把各个巷子都逛完全,今日风也和煦,两人对用脚丈量石板深巷兴趣不大,便又选择了乘船。
乌篷一隅,可容四人乘坐的船只没坐满,楼兰乐得不跟他人同乘。两岸的白墙青瓦在朗日垂柳中悠然略去,太阳追在身后,暖意从后背直达心尖,楼兰对秦聿说:“我其实很羡慕他们。”
秦聿身子侧过来,既能附耳倾听,又恪守着合适的对话距离不至于让倾诉者紧张。楼兰对上秦聿的眸子,总要不自觉被他的眼神牵引进去。
秦聿一双剑眉星目,看过来的时候总似带着眷恋与深情,比桃花眼更出众。
楼兰的视线扫过他眼尾的泪痣,那点痣在他清俊冷淡的脸上似水墨染,犹如冬日深远山景中皑皑高空一只飞鸟,就蓦地一下飞到了楼兰的手上。
楼兰手指颤动着撇过头,盯着乌篷船下流水的波痕,轻轻说着:“羡慕他们在学业之外有特别想做的事情,羡慕他们有能够一起将爱好具象化的朋友,羡慕他们不用囿于金钱的困顿,羡慕他们现在试错成本最低的年纪。”
秦聿本想说任何时候都是最好的年纪。这是他的真心话,但听起来太像心灵鸡汤,不适合在倾诉愁思的时候讲。
楼兰问:“你还记得他们的自我介绍吗?每个人说的话和表演的节目,甚至他们的状态都有鲜明的个人特色。秦筝活泼率真,程小米细腻温柔,原琅热情洒脱,刘黎安虽然话少但内心世界丰富,瞬时记忆也很强。”
秦聿当然记得,刘黎安自我介绍后把表演节目保留到了最后,然后在深夜散场前,他们收到了刘黎安的四宫格简笔漫画。
他和楼兰都没注意刘黎安是什么时候画的,也没想到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在玩游戏聊天和喝酒之外,刘黎安还能分神创作。
楼兰说:“他们没有长成讨好外界的流水线模板,却依然优秀自信大方,哪怕是一点点的小中二小自恋,都是这个年纪锦上添花的可爱。”
秦聿一直静静地聆听着,并没有要开口打断的意思。
楼兰也能借此更坦率地承认:“我很羡慕,非常非常羡慕。”
秦聿问:“如果有时光机,你想回到他们这个年纪吗?”
“不想。”楼兰果然摇头,又问秦聿,“如果你是我,你会想吗?”
秦聿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这个问话,这是他不曾涉足的「假设」命题。
他不了解楼兰更深更远的过往,自然就没法探究她行为轨迹的底牌。
如果单单代入楼兰刚刚说的那一番话,可能他愿意重新来一次,去尝试,去试错,去接触更多种可能,去经历更丰富的人生。
可真正的「楼兰」不会想回到过去,因为她说:“走到现在已经耗了我太多的力气,哪怕知道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让我拥有不一样的人生,但还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和现在一样,甚至比现在还差。”
是哪里出了差错?秦聿不懂,第一次欲求甚解——他和楼兰的答案不同,仅仅差在他未曾知的楼兰的底牌吗?
楼兰善解人意地给了他开卷考试的答案:“我没有勇气了。”
秦聿脑中嗡的一声,他透过楼兰的话,隐隐触到了她罩在心底和灵魂之外隔绝世界的悲观。那层可观可碰可感却没法逾越的薄雾,这一头连接的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五年的天堑。
楼兰朝秦聿摊手道:“不赌就不会输,不输我就还可以赢。”
这是他们从五年前认识以来第一次在普通聊天之外的对话,秦聿问:“输和赢重要吗?”
楼兰反问:“不重要吗?”
秦聿说:“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
楼兰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不同。”
秦聿想问五年前的分别是谁赢谁输,更想问现在的久别重逢又是谁输谁赢。
可他终究也没问出口,起码现在对秦聿来说,不是最重要的答案。
秦聿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上位者的气息都收敛干净,他姿态放得很低,足够让人放下心防愿意跟他说说平日没法言说的内心话。
可楼兰的心防远比旁人更重,在高高的城墙之上是拉了满格的电网,石岩的缝隙里是混着泥沙的玻璃碴,外面的人攀不上也凿不开。
楼兰在高墙之内的塔顶眺望不自量力的游人,他们来了又走,现只余下一个秦聿。
秦聿比那些人要聪明,他懂得倾听,也擅长提问。楼兰没法如往常的招式随口敷衍,只得将尘封的酒坛掀开一角,让高墙外的秦聿浅浅闻一下酒香,这酒又苦又烈,呛得人眼酸。
楼兰说:“除了赢,我再没有别的东西证明自我——这就是赢这件事本身最大的意义。”
秦聿在心里沉沉叹一口气,然后握住楼兰的手指着一个方向说:“你看那。”
日光穿过交叉的枝丫,落在青瓦白墙上形成一道斑驳的影,那影上金丝勾边,是照在他们身后的太阳。
秦聿说:“影子走在我们前面,太阳却在我们身后。在这一局中,是我们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