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日起,由在下担任太傅一职,辅弼太子。若然将来太子被后人颂为‘为人君,止于仁’,则在下无过诶。”
一身儒士服的俞瑾怀立于树下,清俊挺秀,月树情柔,很容易让人想到昔日嵇康笔下的“顾盼生姿”。不过纵然面对储君,他依旧毫无谄媚之色,不卑不亢,风骨自在。
赵祯脸色不变,尚且稚嫩的脸庞将眼底的打量与怀疑隐藏得很好,只是平静地问道,“那么依先生之见,何为明君?”
俞瑾怀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非十恶不得司刑戮,非天灾不得兴土木,非战乱不得动干戈。恭俭温良,亲贤远佞,善民爱子,可谓之明君也。”
三个“不得”掷地有声,俞瑾怀迎着赵祯近乎直视的目光,半步不让,巍然不动。
许久,赵祯收回刚刚毫无掩饰的侵略性的目光,低眉颔眼,一瞬间又变成之前那个懦弱无志的太子。他一鞠到底,长袖及地,竟是一个十分规矩的师生礼。
“受教了,夫子。”他声音沉沉,坚毅的不似同年人的少年心性。
俞瑾怀抿唇而笑,弯腰回礼。
乾兴元年,宋真宗驾崩,赵祯继位,年十三。彼时,由于真宗留下遗诏,“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故刘氏升封皇太后,垂帘听政。一时权倾朝野,无人不畏。两年后,刘太后钦点郭氏为后。
退了朝,赵祯疾步走回垂拱殿,下令谁也不见。
俞瑾怀方才在大殿之上就见赵祯神色淡漠,沉默不语。旁人只道是新帝登基又涉及封后之事,过于拘谨所致。可他与赵祯朝夕相处六年有余,自然看得出,新帝这是真的生气了。
尤记得两年前刘太后第一次垂帘听政,小皇帝可是出了殿门便大发雷霆,这次知道忍到内朝才摆脸色已是进步有佳。这样想着,已经走到垂拱殿,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
“帝师请留步,圣上下令,谁也不见。”侍卫首领面露郝色。
侍卫的声音并不小,殿内之人定能听到,可偏偏没人出声。俞瑾怀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这是被殃及池鱼了么。他冲首领微微作揖,“圣上曾下令,前至朝堂,后至六宫,臣皆可自由出入。首领且放臣进去吧,若有差池,臣自当一力承担。”
侍卫首领想到刚刚圣上隐忍的怒色,青筋都露出来了,恐怕也只有这位帝师有这个胆量和能力安抚圣上了。念此,他稍稍退后一步,“大人请。”
俞瑾怀推门而入,便见赵祯负气坐在窗前,满脸愤懑。见此,他促狭一笑,“当了皇帝气势就是不一样啊,天子之怒,都要烧到我这了。”
“夫子,”原本正在气头上的赵祯听到俞瑾怀的取笑,一下子尴尬不已,无奈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取笑我。”
俞瑾怀笑笑,不予置否,只是走到桌旁坐下,伸手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赵祯,“有什么不满,说吧。”
赵祯的怒火被俞瑾怀刚刚那么一打岔早已消了大半,此时他接过茶水,顿觉甘甜,不过瘾又抢过俞瑾怀手上那杯,一饮而尽后方才坐下了,正色道。
“昔日先皇驾崩,留书太后垂帘听政,辅佐新帝。可如今朕已年有十五,太后仍事事干预,甚至都不和朕商量就擅自定了皇后,岂不是根本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面对赵祯的再次激动,俞瑾怀倒是平静很多,“兴许太后只是操心圣上的婚事。之前不是也替圣上物色了不少官家女子,可您看不上,太后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吧。”
“操心朕的婚事?呵,朕看她是担心朕羽翼渐满,唯恐控制不住朕,方才迫不及待地想找些人来监视牵制朕吧。”
俞瑾怀神色一凛,“圣上言重了,太后,膝下仅一子,当无二心。”
闻言,赵祯一声冷哼,“若不是她并无其他子嗣,朕倒真怀疑她是不是想另立新君了。这些年处处制约朕的权力,若不是有夫子相助,朕恐怕也不过就是个傀儡皇帝吧。”言语至此,赵祯一向宽厚的眼中也染上一层阴翳,“想效仿则天皇帝,可不是人人都行的。”
听到这一席质疑,俞瑾怀不可避免地想起来有些事。他心中不安,只是低着头,不敢让赵祯看出分毫。好在赵祯虽才十五,可已比俞瑾怀高了许多,因此他这一低头,赵祯并没有看出异色。
见俞瑾怀低头不语,赵祯沉默了一会,突然嗫嗫道,“夫子,对于封后这一事,有什么想和朕说的吗?”
俞瑾怀一愣,眼看向别处,只是道,“国不可一日无后。”
赵祯有些急了,手舞足蹈地比了半天,最后才憋了句,“可朕才十五啊。”
俞瑾怀笑了笑,只是不知为何,心中也有隐隐难过。他希望赵祯抵触封后并非仅仅是因为年纪小。可为人臣,他还是尽职道,“早晚都要封的,圣上不必惊惶。”
“我不是惊惶,我是……”,赵祯急得连朕都忘了用,冷静了一下,才难过道,“你们都只道封的是国后,乃一国之母,可又有谁在意,皇后,该是朕一生所爱,想携手共走的人。”
赵祯低着头,一脸委屈。自从登基后,他早已练就了一张精巧的假面,在众臣面前喜怒不于色,即使在俞瑾怀面前一如从前,可也很少露出撒娇或是委屈的表情了。
俞瑾怀怔了怔,下意识问道,“圣上,有所爱之人了?”
看赵祯没有反驳,俞瑾怀心中一慌,嘴上却是强装笑颜,“不知,是哪家姑娘,臣,可以去和太后说说。”
听此,赵祯的眼神更暗了,一脸落寞,“不必了,他似乎,并无此意。”
俞瑾怀暗暗捏紧了手,“即便这样,圣上也不愿放弃?”
赵祯直视俞瑾怀,毫不犹豫,“绝不。”
俞瑾怀移开眼,心乱如麻。那一双桃花眼太过澄清,盛满了浓烈的深情。他想不透,这几年赵祯并没有见过多少女子,怎么会在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对一个人情根深种,痴情至此?
心中被压的气闷,俞瑾怀终于在即将失控之际,起身告退。赵祯也没有拦他,只是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