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在包子铺方晴差点出意外。
在婆家大聚会那天,方晴就发现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时不时用不上力,稍微用点力一捏,关节处疼。她涂了点红花油,没太在意,做包子太多了,手也疲倦了。
今早上一起床,她就觉得不对劲,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差点连漱口杯都没端起,她捏了捏手指,又恢复力气了。
到了早高峰,圆姐在前面忙着招呼客人,方晴一刻不停地做包子,做好七八笼,一起送到前面上锅蒸。方晴力气不大,一手只能拿三笼包子,今天左手多拿了一笼,想着做好了七笼就剩这一笼,一起拿过去,少跑一趟。
结果手指突然承不住力,蒸笼往下掉,方晴大喊“圆姐”,急忙用另外三根手指捏紧蒸笼把手。
圆姐和马哥一起来帮忙,马哥一转身,把身后的方晴一撞,右手端着的三笼包子眼看要倒,方晴赶忙稳住右边,身体失去平衡,栽向灶台去。
“哎呀!小心!”站在店外买早点的顾客都急了。
还好圆姐和马哥反应快,圆姐在前面抱住她的腰,马哥在后面抓住她的衣领。
七笼包子掉了三笼,但方晴避免了整个脑袋栽进蒸锅里。
过了早高峰,有点空闲时间了,方晴回想起那一幕,后脑勺发凉,在闷热的包子铺里,冷汗都冒出来了。
圆姐在后面数完钱,回到前面,见方晴手里捏着小面团,都笑了:“都不知道怎么夸你了,这会儿了,赶紧上医院看看手怎么回事。”
大拇指和食指又恢复力气了,应该问题不大吧。上医院?方晴有些犹豫,一来她最怕进医院,二来去了医院跑上跑下地做检查,她还真有点懒得动弹。
圆姐不管她在想什么,催着方晴去治手指。圆姐想起就后怕,还好方晴没在店里出意外,要是那张漂亮的脸蛋被毁了容,两家邻居还怎么处啊,成仇人了,她这辈子都会良心难安。
方晴到底是没去医院,和平巷有个黄师傅精通跌打推拿,开的跌打馆就在菜市场附近。来治疗的病人不少,方晴等了快一个小时才轮到她。
黄师傅说不是手指问题,是手腕长期保持一个姿势,气血不通。黄师傅给方晴的手上抹上药酒,一通揉捏,也不知是不是按到穴位了,挺舒服的。最后在手腕上贴上膏药,要连贴三天。
方晴一身药味,没再回包子铺。
走到巷子口,她看见外婆在前面,她没出声,跟在后头,看外婆能不能发现她。等过了院门了,外婆还没察觉到背后跟着一个人,方晴喊她:“外婆,你买毛线了?”
外婆提着四坨毛线,隔着红色塑料袋,看不出什么颜色。
“你这会儿就回来了?你手怎么了?”外婆走过来看方晴的手,“去医院了吗?”
方晴:“没有,就是有点劳损,黄师傅贴了膏药。”
外婆一脸心疼:“年纪轻轻的就劳损了,多注意点,钱是挣不完的,看你老了怎么办。”
“我这还没挣到钱呢。”方晴扒开塑料袋,里面的毛线是灰色的,“给外公做毛衣?”
外婆嘴一撇:“除了你外公,还有谁这么多事?前年才给他织了件背心,不知道在哪儿烧了个洞,说穿出去让人笑话,要新的。”
方晴说:“我来挽线吧。”
外婆忙摆手:“你那手才伤,歇着吧。一手的药味,别熏了我的毛线。”
外婆手很巧,会做包子馒头小花卷,还会织毛线,无论多复杂的图案,她看两次就能复刻出来。方晴和姐姐小时候穿的毛线衣全是外婆做的。方晴有一件小火车图案的毛衣,她特别喜欢,一直穿到上初二,不能再穿了,没穿过了。
外婆把旧毛衣拆了,毛线上锅蒸,蒸出来的毛线就是直的,还能重新织衣服。
方晴没遗传到外婆这门手艺,倒是方雨学得像模像样。方雨怀孕的时候,就给孩子织了一箱子小衣服。
方晴想她怀孕的时候,就要拜托姐姐和外婆了,她是没有这个手艺了,没有长这根神经。不过,她怀孕,得好几年之后吧。
昨晚上,都快睡着了,方晴突然问江铮:“你想要孩子吗?”
方晴感觉到床垫往下陷了一秒,旁边的人瞬间蹦起来。
“你有了?”江铮想摸她的肚子,又不敢摸,指尖弄得她肚子上的皮肤痒痒的。
方晴丢开他的手,说:“还没有,我是问你想不想要。”
江铮躺了回去:“我还以为我要当爸爸了。想啊,生个像你一样的闺女,多好。”
“你也喜欢女儿!”方晴翻过身,手脚搭在江铮身上,“要是生个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可爱。”
一想到白白嫩嫩的小闺女奶声奶气地叫爸爸妈妈,方晴的心都要化了。
江铮捉了她几根头发缠在指尖:“现在有种说法是要富养女儿,咱们俩离富养的条件还差点吧。”
方晴轻笑:“是差远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几年咱们先好好挣钱,你说呢。”
除了经济问题,江铮想的更多的是教育。他跟方晴讲他的小时候。
魏三妹和赵德伟相亲的时候,赵德伟不知道有魏三妹还有个儿子,媒人只说女方死了丈夫,带了个女儿。
其实,魏三妹没有故意隐瞒实情,那段时间江铮正好在乡下爷爷奶奶家,媒人没见过他,也没打听清楚,以为家里只有女儿,魏三妹也没澄清,将错就错。
江铮那时候三岁,在乡下爷爷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轮流住了两年,才被魏三妹接回去。魏三妹要他对一个陌生男人喊爸爸,他喊不出口。爷爷奶奶天天跟他念叨他爸爸是英雄,还拿照片给他看。他虽然小,但是很清楚这个陌生男人不是爸爸。
“你不是我爸爸。”这是江铮对赵德伟说的第一句话。
赵德伟当时表现得很大度宽容,却在魏三妹不在的时候,打了江铮。那是赵德伟对江铮第一次动手,也是唯一一次动手。从那之后,赵德伟对他几乎漠视,好像家里从来没有江铮这个人。
赵德伟的漠视顶多让江铮膈应,但魏三妹的漠视如同在他心里划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大多数时候,魏三妹都和赵德伟在同一阵线,老三、老四出生后,他在那个家更是透明人。
这种家庭漠视和爱的缺失让江铮的性格阴冷偏执,一言不合就动拳头。
方晴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动拳头?
江铮笑着将她搂入怀中:“我刚入伍的时候,脾气特别冲,没少跟人闹架,是医务室常客,哪天我没去医务室,人家才觉得奇怪。老班长帮了我不少,他的太太是老师,说我这种是典型的家庭教育缺失。”
江铮不懂什么叫家庭教育,还缺失,听起来跟缺了跟手指头,缺了什么器官一样严重。
队里有个小阅览室,但大多都是报纸,江铮没找到答案,后来,他只要休假就去市里的图书馆看书。他看了不少教育学之类的书,用他自己的话总结就是在一片土地上撒了花种子,本来应该美丽的花园,但园丁不打理,杂草丛生,挤占了花的生长空间,花长不起来了。
江铮想他体验过遍地杂草的滋味了,不好受,他不会让他的孩子再体验一次。
方晴的手受伤,外婆不让她做事。平时做事,总想着偷懒,真闲下来了,又想做点事。
晚上,江铮回来,方晴找到做事的机会了。她跟在江铮屁股后头转,端着一杯水,娇声娇气地说:“先生,请喝水。”
“?”江铮不敢动。
方晴对他的不解风情翻翻白眼:“不是说男人喜欢日本女人那样吗?老公回家,女人又是拿拖鞋,又是接衣服,还要说‘您辛苦了’。”
江铮赶忙说:“谁说的?日本人说的吧。我不喜欢,一万个不喜欢。”
“哼,你要是敢说喜欢,你试试。”方晴豪放地把水杯往他手里一放,“喝了!”
江铮一口气没喘,咕咚咕咚喝完了。他抹了抹嘴,才说:“回来的时候在巷子口遇到圆姐和马哥,圆姐让我转告你,不急着去店里,好好养伤。”
“我一直在家,圆姐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江铮笑了笑。
方晴反应过来:“不会是......圆姐不想要我去店里了?”
她回想起来,从上周五开始,圆姐就没跟她学做包子了。今天做包子用的是圆姐和好的面,第二盆肉馅也是她调的。
“圆姐出师了。”
过了两天,圆姐邀请方晴去她家喝茶。
圆姐是个爽朗性子,但一遇到她难为情的事,就会局促不安。方晴喝了两杯茶,正想着要不要她先开口,圆姐鼓起勇气开口了。
“小晴,这次算我们两口子对不起你,我们两口子一辈子也没干出过过河拆桥的事。你说说,唉,实在是......我实话说了吧,也不是没办法,就是我们两口子有私心,想多挣点钱,我们家小刚谈对象了,女方要求有房,不求多大,至少要有一套房。我们就小刚一个孩子,拼了老命也得把婚房买上。”
尽管方晴一再表示理解,圆姐心里就是过意不去,她想要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是又想不出来,因为想不出来,所以她愈加痛苦,因为痛苦,所以更想要求得方晴的谅解,是真心的谅解,不是场面话。
方晴看她说着说着快哭了,只好说其实她早就想走了,这活儿太累了,她适应不了。她这么一说,才算是化解了圆姐的痛苦。
两家离得那么近,几步路就到了,圆姐拉着方晴的手,送她回家。
房门一关,方晴松了口气。她说的那些话也不全是为了让圆姐安心,也有一部分是真心话,她始终没有适应早上五点睁眼就做包子,一直做个不停的工作节奏。
第一天、第二天她有成功的喜悦和激情,向自己和家人证明了她有一门技术,可以出去挣钱,可是,之后每天都做一样的事,她很快就产生了倦怠。
上午经过了那惊魂一刻,她做包子也有点心不在焉。忽然想在婆家那天,婆婆主动提出要解决她的工作问题,也许出于对江铮的愧疚,一定不会随便给她安排一个工作吧。
这个想法停留了几秒,被方晴抹杀。她觉得羞愧。
方晴躺在江铮的肚子上,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腹肌。
“我又闲下来了。”
她把圆姐跟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江铮捏着她的手,有两根手指上留了疤,是烫了起水泡,水泡破了留下的。
“我打算离开酒厂。”
方晴一点也不意外,李爱国都滚蛋了。
“能走?不是说黄主任想留你吗?”
“直接走,肯定要扯很久,我先休假,今年还有几天年假。”
方晴翻身,双眼亮晶晶地看他:“我们找个地方玩两天?”说完,她又泄气,“不行,我们要装修房子,不能乱花钱。”
江铮笑:“装修房子用钱的地方多了,不差那点。我们去广州,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都没出过省,最远也就去过省城。”
方晴掰着手指算他们手里的钱:“能去几天?要带多少钱?”
江铮说:“多带点吧。我以前的班长在广州管理一家服装厂,我们过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能倒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