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对魏三妹来说很煎熬。她打起精神陪着亲戚朋友吃完午饭,下午陪他们打牌,晚上张罗一顿晚饭,终于到了七点多,客人陆陆续续告辞。
赵红多喝了两杯酒,有些醉了,赵德伟不放心她一个人打车回家,开车送她回去。
新闻联播结束,方晴和江铮也打算回家了。
魏三妹积攒了一天的火气在这个时候要爆发了。
江铮跟着她进了书房,书房的门被用力关上,爆发出一声巨响。一直在生闷气的赵丽都吓得忘了生气。
“你知不知道你赵叔跟李爱国有合作,粮油厂正在改革,一部分资金是李爱国牵的线,现在李爱国倒台了,他找来的资金也断了,你赵叔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天天都在到处求人。结果,别人跟你赵叔说整倒李爱国,你也有份儿。你赵叔心都凉了,还替你说话,说你从来不参与这些事,就是老老实实开车。你赵叔为了什么?还不是怕李爱国要是东山再起,报复那些整过他的人,要是盯上你了,你就倒大霉了。”
“别人说什么我不信,你跟妈说,李爱国那些事跟你没关系。”
江铮面无表情,说:“赵叔不是帮我说了吗,我就是个开车的,够不上那些领导。”
这话将魏三妹最后一点希冀浇灭了。她跟赵德伟吵了两天,她不信江铮参与了。
赵德伟说:“他不是冲着李爱国,他是冲着我来的。他从小就不满意我做他的爸爸,后来,把他从部队叫回来,他就更恨我了。”
魏三妹把书桌拍得啪啪响:“你是恨你赵叔,还是恨我?你退伍回来,你赵叔要帮你安排到市委,你不去,你自己要去酒厂开车,你难道怪我们吗?我和你赵叔哪点对不起你?”
魏三妹说到最后,几乎是嘶吼。客厅里,方晴和赵丽坐都坐不住了,面面相觑,不敢动。
江铮沉默。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他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的沉默令魏三妹倍感委屈:“你怪我?你怪我!那时候我躺在医院,要做手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我想见儿子,我有什么错?我怎么知道把你叫回来探亲几天,你提干的机会就没有了。你一直在怪我,你还有良心吗?”
魏三妹哭了,眼泪弄脏了她的妆,泪水滚落下来,留下两行白色的痕迹。江铮在游戏机下面找到一卷压扁的卷纸,给魏三妹擦眼泪。
“妈,我以前说过几次,现在再说一次,我没有怪过你,更没有把退伍怪到你头上。”江铮又扯下几段纸给她,平静地说,“那时候你生病了,我本来就该回来。这件事谈不上怪不怪,我根本没想过。至于李爱国的事,我就是个开班车的司机,我能做什么?您也别替我操心了,就算李爱国能东山再起,要报复,也报复不到我头上。”
更何况李爱国根本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书房里的声音渐渐没了,方晴和赵丽也跟着松了口气。
赵丽拍拍胸脯,小声嘀咕:“好几年没看我妈发这么大脾气了。你说,我妈会不会打我哥?”
方晴见赵丽在看着自己,才确定是在问她。方晴摇了摇头,赵丽也嘟囔:“我猜也不会,我妈对我哥有愧疚,都以为我不知道呢。”
“什么愧疚?”方晴听到了,凑过去小声问。
赵丽正想着怎么回答,书房的门开了,江铮和魏三妹先后走出来。
“哥,妈。”赵丽迎上去,带着一半好奇一半担心。
江铮笑着说:“今天表现不错,我这儿有三张电影票,跟朋友一起去吧。”
“什么电影?”赵丽接过一看,露出失望的表情,“《妈妈再爱我一次》,两年前就看过了。”
魏三妹:“哥哥给你的就接着,挑三拣四像什么样子。”
赵丽这会儿记起她还在生气,撇了撇嘴,坐回到沙发上看电视,反正拒绝跟妈妈说话。
方晴很肯定听到魏三妹在哭,但是,就不到十分钟,魏三妹脸上找不到一点哭的痕迹。她神态自然,看人还是习惯性向下看,只是声音里带了点沙哑。
“小方,你干的那个,暂时先做着吧。再怎么样,人不能跟社会脱节。你的工作,我和你们叔叔会解决的,这一点你放心。”
直到回家,江铮一句话没说,方晴也没问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方晴照旧五点起床去包子铺。临走前,她看了看江铮,昨晚他到后半夜才睡着,睡觉时眉头都是皱的。
方晴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上班开车注意安全。”
晚上,方晴洗漱完回到小卧室,江铮半躺在床上看报纸。方晴也没看他,坐在窗边擦脸。
“昨天在那边的事,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但是,我想跟你说。”
方晴心头一凛,江铮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平淡,但她听出了几分悲痛。她低头擦着手,故作轻松地说:“你不说,我还要问你呢。”
江铮说:“是我退役的事。”
江铮17岁高中毕业就去了部队,在青岛当海军。说是在青岛,其实是个鸟不拉屎的小岛。海军的条件是比较艰苦的,风吹日晒浪打。
第一次上舰,江铮吐得七荤八素,最后连酸水都快吐完了。上了船,就一直在海上漂着。那时候全国吃不饱的太多了,部队尽力供给,但也条件有限,船上最多的就是压缩饼干。那饼干吃起来跟嚼砖头一样,根本谈不上味道,唯一的优势就是扛饿,吃一块下去,再喝点水,半天想不到吃饭,但压缩饼干多吃一点,就会反胃。
即便条件艰苦,但江铮也愿意留在部队,比在留在家里强。也许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江铮在部队干得不错,部队领导都看在眼里。
有天连长跟江铮说他有机会提干,还会推荐他去军校进修。这么好的机会竞争激烈,连长要他好好表现。
江铮给家里写了信,简短的信中他写他会留在部队。这种隐晦的表达,他不知道家人能否看懂,他希望家人可以跟他一样开心。
信寄出去一个星期后,江铮接到了赵德伟打来的紧急电话,魏三妹生病了,查出子宫有肿瘤,要江铮尽可能回家。
两天后,江铮登上了回三江市的火车。从青岛到三江要转一趟车,江铮没有买到第二班火车票。到了中转站,他抢到了一张车票,坐了十个小时旅游大巴,回到三江市,他直奔市一院。
魏三妹的病床边围了一圈人,家里人都到了,赵德伟劝魏三妹同意做手术,得知手术方案是切掉子宫,魏三妹说什么也不同意。
见穿着一身海军服的江铮回来了,魏三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拉着江铮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她没生病,只是有点不舒服,不想做手术。
那天凌晨,江铮跟大姐他们商量,去省城的医院重新做检查,看看其他医生怎么说。
赵德伟连夜联系了省医院的熟人,第二天,给魏三妹办了出院,一家人去了省医院。做完一系列检查,最后的结果是手术要做的,但是,大概率不是恶性肿瘤,是子宫肌瘤。
魏三妹做完手术,江铮在医院陪护了三天。他向部队申请延长三天休假,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部队批准了,眼下已经用完了,这次必须要回部队了。
江铮一回去,收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连里的提干名单已经确定了,没有他,去军校进修,也没有他。
江铮很难受,但是,也明白部队的决定很难更改,他接受了一切。归队后,他照常训练出勤,一如往常。直到隔壁班跟他一直不太对付的班长喝醉了,跑到他面前耀武扬威。
“真的,我都有点同情你,你比我努力多了,这一点我承认。你知道为什么是我被选中吗?因为我有个一心为我好的叔叔,你有个扯你后腿的继父,这就是差别。”
江铮第二天拿原话问他是什么意思,李才装傻充愣,眼神不停地闪躲。
李才跟江铮算半个老乡,李才家在省城,江铮家在三江,江铮想李才一定有亲戚在三江,还是跟赵德伟认识的。
他多方打探,原来李才的叔叔在三江酒厂。
那时候,潘子已经进酒厂工作了,江铮拜托潘子帮忙查酒厂的领导层里哪个跟赵德伟认识。
潘子是江铮发小,没少跟着去江铮家蹭饭,叫魏三妹一口一个“姨”。潘子打着替江铮探望魏姨的旗号,频繁出入赵家。就在潘子快被魏三妹怀疑别有用心的时候,潘子终于发现了。
那个人是李爱国,酒厂的副厂长。
李爱国,李才,亲叔侄。
所有细枝末节都串起来了。
整件事说起来很简单,粮油厂要改革,李爱国能给赵德伟介绍资源,随口提到李爱国的侄子和赵德伟的继子在一个连队,也许两个人都用过这个关系来套近乎。但是不巧,江铮和李才有了竞争,李爱国爱侄心切,请赵德伟帮个小忙。
赵德伟把江铮叫回三江,在这期间,李才那边加紧办提干,等江铮回去,一切尘埃落定了。
整件事魏三妹有没有参与,是否知情,江铮没有细想过,他相信他妈不会故意害他。但是在他和赵德伟之间,他妈一定是选赵德伟,那是她的丈夫,和她一起生活的人。
鼻子酸胀难忍,方晴一眨眼,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凭什么!”
江铮讲起这些往事,语气还是那么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他最初发现真相时,伤心痛苦,但对谁都不能说,连潘子都不行,那时候他觉得自己都要疯了。这件事就像一颗石子嵌进他的肉里,他取不出来,只能一点一点地磨,把尖锐的石子磨圆了,他的神经也就麻木了,感觉不到痛了。
江铮没想到方晴会哭得停不下来,他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
“我没事,早就没事了,真的。”
江铮去酒厂工作,目的很明确,扳倒李爱国。一开始他以为李爱国会把他赶走,不过,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李爱国。李爱国能坐到这个位置,是有些胆量和本事的。他没把江铮放在眼里,也许想江铮一旦做什么,都不用他自己出手,赵德伟就能碾死江铮。
江铮在酒厂这几年,除了第一年,他靠着阻止纵火犯,挽救酒厂财物立下大功,分到一套房子,被李爱国分给了别人以外,李爱国没找过他麻烦,几乎当他不存在。
江铮利用开班车跟工人接触,断断续续搜罗到了不少能把李爱国送进去的证据。后来他上了黄兴荣那条船,需要他做的事情少了,扳倒李爱国进入倒计时了。那时候是江铮最迷茫的一段时间,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调度室的大姐爱做媒,跟江铮说他应该有个家庭了,江铮像个木偶一样被她拉去相亲。后来,江铮无比庆幸第一个相亲对象就是方晴。
“别哭了,要是让外婆看到了,肯定会认为我欺负你了。”
江铮轻轻擦泪,他的指腹有老茧,弄得方晴脸上痒痒的。
方晴没忍住噗嗤笑了。
“又哭又笑......”黄狗尿尿。
“你敢说后一句!”方晴瞪他,被眼泪冲洗过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带着点哭后泛红,无辜又魅人。
江铮捧着她的脸,从她的眼睛吻到嘴唇,一开始蜻蜓点水般和风细雨,到后来变成狂风暴雨。方晴如同溺水之人攀援着他这棵浮木,江铮一颗心浸在阳光里,暖洋洋的,他们紧紧地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