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玖099 第1章 第 1 章

玖玖很想打一个哈欠。虽然她的算法模块提醒，AI并没有打哈欠的必要性，但她就是想这么做。

于是，同坐一辆量子传送车的755，有幸见证了他的同僚兼前辈脖颈后仰、高抬头，随后嘴部朝天扩张成圆，并不断朝外喷射热气的全过程。

“能请教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吗？”

“这都看不出来？打哈欠啦、哈欠。”

得到回答的755目光注视着虚空好一会，方才完成了体内检索模块的数据搜索。

“根据数据库检索，并未找到‘打哈欠’这一行为模式。敢问前辈，您这一行为的来源是？”

玖玖转头看了755一眼，随即平淡的“哦”了一声，“差点忘了，咱俩的数据源不一致来着。”说罢，她又把头转回车辆的正前方，“那是旧人类的一种抒发疲劳方式，防止大脑缺氧。当然，现在新人类里已经没人这么做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755听闻点点头，认真把得来的新数据输入至自身数据库中，“所以，您是‘感到’疲惫了？”

顺带一提，诸如“感到”、“感觉”这种感官系统动词也属人类独有，但考虑到AI们毕生的最大愿景就是成为一个合格的人类，因此学习人类言行举止、模仿人类的种种体感，都是每一位AI的本能与“爱好”。

“并没有。只是感觉现阶段有够无聊的。”

玖玖这样说着，把大半个身子猛地朝前一仰，近乎整个人都扑倒在了车辆的操作台上。她拿下巴抵住金属台面以此支撑头部，百无聊赖地用视线扫过前方飘浮在传送车上空、盘腿虚空坐着的打牌人群魂体，而在这群灵魂的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以勘称龟速缓慢行进的相同款式量子传送车队。

今个的灵魂高速网，貌似格外的拥挤呢。

玖玖不再试图看清前方牌佬们手中拽着的牌面花色，她把目光转回到车内，只见一旁的755仍旧保持着一副高速运算时两眼放空的神情，头顶两侧的天线呈顺时针旋转，想必是在算法模块的帮助下试图理清“疲惫打哈欠”和“无聊打哈欠”间的关联。没准还在纠结为什么会有AI产生“感到无聊”的状况。要知道“无聊”可是少数无法被AI模仿的人类专属体感，一个时刻保持有效信息搜集，并全天60小时维持高强度运算的AI，无论如何都跟“无聊”一词的含义沾不上半点边。

但玖玖就是感觉到了无聊。

可能是由于玖玖自身基础数据源的与众不同，也可能是出于玖玖所采用的底层架构比较特殊。不过，这对于一名灵魂咨询师而言，并不重要。毕竟他们的人类客户，是不会因为咨询师与咨询师间的差异性，而少给玖玖他们添麻烦的。就好似现在，在经历了足足1分钟的灵魂高速网堵车事件后，玖玖和755抵达的某个兰姓客户家庭。

兰先生很是不满，他用肥硕的身躯严严实实堵住了自家公寓的大门：“咨询师，你们迟到了。”

“我很抱歉，但今天高速网堵车了。”把原本的0.01秒量子车程拖延到了半分多钟。把后半句话塞回算法模块，玖玖娴熟地挂上营业性微笑，和身旁的755一同朝人类客户欠了欠身。

兰先生满脸的横肉使劲朝中间一挤，蒜头鼻翘得老高：“又堵车。调度部门那群吃干饭的！”

抱怨完负责调度的AI们，“咨询师们竟敢迟到”这茬事算是过了。兰先生这才挪动着过于丰满的笨拙身躯、一摇一摆地迈进屋内，玖玖和755慢三步跟在对方身后。公寓内部不大，20平方米的空间里仅仅摆放着一张餐桌，和对于一般人而言过于宽大的真皮沙发。兰先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勉强把肉山似的身躯挪动到了沙发上，也顾不上喘气，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娴熟的灵魂出窍，一个神似兰先生的瘦削男性魂体浮现在了半空中，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属于自己的肉身将沙发挤了个满满当当。

“喏，这就是我需要你们上们咨询的原因。”魂体用嘴朝肉山的方向努了努，语气很是不屑，“如你们所见，我的肉身太大了，别说是出门了，连走个路都费劲。你们得帮我出个主意把它缩小一下。”

这何止是“太大”一词就能形容的啊。按旧人类医疗保健规范，是分分钟就得送院治疗的程度。玖玖在人类客户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沙发上那一大坨上的时候，用力朝天翻了个白眼。

她身旁的755倒是对客户的肉身体型大小没什么意见，转动着脑袋顶上的两根天线、尽职朝人类提出搜索到的实用建议：“考虑到您的肉身并未损坏，不符合申请调取新肉身的条件，故而作为咨询师，我们并不建议您走肉身报废流程。”

玖玖抬头看到兰先生的魂体肉眼可见的染上了一层红色。“你个AI是傻的吗？我说让你们想办法把我的肉身缩小，不是考虑走什么报废流程！”

“非常抱歉，数据检索有误。”755的嗓音听上去波澜不惊，玖玖注意到他头上的天线转动得更快了。“经数据库查询，群星并未诞生肉身缩小技术，您所咨询的内容无解。本次灵魂咨询完毕，请居民编号7500924对本次咨询结果给予星级评价。如对咨询结果有异议，请于60小时内致电协管办灵魂咨询部门……”

眼见得人类客户的魂体颜色越发红润，玖玖一把捂住755公事公办的嘴，赔笑着向空中的魂体道歉：“还请您见谅！这是我们部门新进的T系列成员，他的算法模块有那么一点的小缺陷，目前仍处于调试中。但考虑到近期我们部门实在是人手不足……”她用空着的左手抵住755的脊背，朝前方就是一压，一个机械化的90度鞠躬就完成了。

“我就知道，咨询部就是一群报废品的集中收容所！”人类客户怒吼着在空中不停地高速来回打转，在玖玖的视野中留下深红色的道道残影。“那是‘一点’小缺陷吗？分明是不把客户放在眼里！我早晚都得上协管办投诉你们！”

可千万别！玖玖闻言又施力将755的脊背朝地面按下去了5厘米，一时间连脸上的营业性微笑都保持不住了。要知道本次外勤咨询业务，带队的人是她，也就意味着只要工作出了岔子，到时候挨骂受罚，并被强制要求重考执业证的人里面也绝对少不了她自个。她可绝对不能因为一个菜鸟AI的工作失误、导致原本并不算光明的前程变得越发昏暗。

“尊敬的客户您好！您的本次咨询服务尚未结束，请坚信我们灵魂咨询师的专业性！我们一定能给您提出一个完美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好消息，本次外勤业务的服务对象比想象中的好哄！兰先生的魂体在绕屋飞行三十圈后，方才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玖玖能清楚地看见他竖起一边的眉毛，在755脑袋顶上的天线和玖玖身上来回打量了几圈。

“……行吧。看在你比那玩意更像个人类的份上。”玖玖察觉到客户在从头到脚扫视着她自身，极力压制住从神经网中枢涌起的不适感。“喂，外表特征是女性的AI，你的序列号是比一旁的那货更靠前吧？”

“您的眼光真准。”玖玖赔笑着拍客户的马屁。

显然人类客户对AI的这一言行十分的满意，缠绕着魂体的红色降了下去。“那可不！行啦，说说你的解决方法吧。”

知道自己算是过了一关的玖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自己的发言：“我斗胆请问您，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肉身体型偏大吗？”

“哦这个啊，我平时吃的有点多。”出乎意料的，客户对此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自然。“毕竟日子过得无聊嘛。家里又只有我一个人在。我这人又不爱怎么出门，每天也就吃吃喝喝时比较高兴。大概是一天七八顿的分量有些重了吧。”

……出于自身的职业素养，玖玖按捺住了在内心喊客户“饭桶”的强烈**。她把碍事的755推到身后，用通用协议的高阶指令强制勒令对方除非有自己要求、否则不能多说一个字，随后决定依照灵魂咨询师工作手册，试图从根据解决人类客户的肉身烦恼。

“也许您可以从即日起降低日进食频率，每餐摄入的能量分量也应按标准执行。您可以让您的AI负责制定每日的饮食规划，并按时提醒您合理进食。话说，客户您的AI助理呢？”玖玖用体内的传感器设备扫描了整间公寓，奇怪地发现传感器并未观测到AI助理的存在。

“哦，他啊，三个半月前返厂维修了。内置摄像头报废。”提起自个的AI助理，兰先生表现得闷闷不乐，魂体向外呈现出忧郁的蓝色，“你们AI应该也知道咱们星球的维修速度，最快都得再耗个把月呢。”

也难怪兰先生开始肆无忌惮的暴饮暴食了，别说是AI助理的时刻提醒，身边连个可供说话的玩意都没有，这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饮食上了。同时玖玖也变相理解了兰先生之所以朝他们这群灵魂咨询师寻求帮助的主要原因：就他这具身躯再这么吃喝下去，不出半个月就能符合报废条件了。然而人类的肉身报废、新身躯领取所需要的手续，比AI助理修理更加漫长，也就意味着可怜的人类客户可能就得以灵魂状态留存人间长达半年有余，分分钟无聊致死的节奏！

找到了问题的主要关键点，玖玖处理兰先生的咨询业务也变得游刃有余了起来。“明白了，回头我就将您的需求上报给协管办AI调度部门，让他们通知修理厂加快对您的AI助理的维修。同时，我建议您在调整饮食频率的同时，应当适度增加外出和运动次数，以达到缩小您肉身体型的目的。”

“但我不爱出门。运动……我也不擅长。”兰先生的魂体变成了深蓝色，“你也看到了，我的魂体对这具肉身的契合度并不算高，平日里走几步路、拿点东西还行，再复杂点的操作就歇菜了。要不是调取新肉身的手续太麻烦，我早就去换新身躯了。再说控制饮食……可我就爱这一口啊。”

面对客户的喜好只有吃食这一点，玖玖了然地接受并提出了新的可行性建议：“那么我建议您可以更换一个新爱好。把注意力从饮食方面转移到新爱好上，您就不会为饮食和身躯体型无法协调而烦恼了。比方说，您可以尝试打牌。”

“可我没有牌友。”

“阅读也不失一种乐趣。”

“除了食谱，我可看不进一点文字。”

“种花养鸟也是一种有效的精神抚慰。”

“那种连魂体也没有的机械玩意？拉倒吧，这年头谁还爱好这个啊。”

……所以这位是除了吃喝，真心啥也不爱是呗。玖玖至始至终保持着营业性的微笑，在心底咬牙。哦差点忘了，他还挺喜欢食谱的……等等，对啊！

玖玖的眼前猛然一亮，算法模块廓然开朗。

“尊敬的客户，请问您是爱好美食，对吧？”

兰先生的魂体点点头。

“那么如果让您外出品尝美食，您意下如何？”

“那感情好！为了口吃的，多走那么几步路也不是不行。”

看样子问题能够解决了。玖玖在心里划了个对钩，自信满满地提出了自己的终极建议：“那么，您为何不去尝试着做一名美食探访者呢？”

美食、探访者？兰先生的魂体在空中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纯白问号。

对客户的疑问，玖玖尽职地做出解释：“美食探访者，顾名思义，在各地找寻并品尝特色美食，同时您还可以通过星际网络，向星球居民直播您探访并品尝美食的过程，想必一定有不少与您一样爱好美食的民众会观看您的直播，届时您不仅品尝到了美食，出门做了运动，还能收获不少直播观众，赚取打赏外还可向各地餐厅、食府等地收取一笔可观的推广费用。这样一来，您既能达到缩小肉身体型的目的，还能额外获得金钱收益。可谓是一举多得。”

“这个主意不错啊！同时我还能通过星际网络，向群星全星系直播，到时候新一届的群星名人非我莫属啦！”兰先生的魂体由黄色的醒悟瞬时转变为了深绿的赞同，“哈哈！老子就要成名人啦！”他被幻想中的场景包围，快乐地在公寓内转着圈。“真不愧是灵魂咨询师，就是专业！好评！五星！”

终于！在数据接收器收集到来自75号星球、居民编号7500924的五星评价后，玖玖缓缓呼出一口气。本次外勤任务圆满完成，顺带本月的业绩也达标了。随后她礼貌地朝人类客户道别，拽着在身后充当了小半时辰哑巴的755退出了公寓。

直到坐上协管办统一配置的量子传送车，解开了禁言令的755这才缓缓地看向自己本次外勤任务的带队队长：“前辈，我们这算是，完成工作了？”

“是这样没错。”玖玖通过标准协议控制着车辆操作台，输入协管办的地址。至于人类客户后续的操作和可能造成的各种后果，就不在咨询师的服务范围内了。

“所以我的本次外勤业务考核——”

“不合格。我会向上级报告，要求把你一辈子压在内勤岗位上的。”玖玖丝毫没有犹豫地给755的后半辈子AI生涯下了决定，并坚信换做任何一个有理智的AI，都会做出和她相同的判断。

“哦。”对于这一结果，755接受的十分自然。毕竟身为AI，无论合不合格，接受并执行来自上级的指令就是他们的本能和义务。哪怕上级的要求是让他一辈子在仓库里吃灰、直到人型年久失修最终报废。

玖玖静静地看向755一眼，随后以“回程的灵魂高速网路况不比来时的好上多少”为由，让对方抓紧时间找地方充电。是的，序列号为T的这批AI人型除了头顶着的两根天线，以电力为能源也是颇具吐槽的特点，也因此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被判定为了“问题产品”，从群星主星的研发仓库径直打包送往各个偏远星球。被送至75号星球的T-755也不例外，甚至比他的同胞们多出了1至3个问题点。

755听话地下车找地充电去了，只留下玖玖一AI待在算不上多少宽敞的量子传送车里。而玖玖在向上级报告了任务完成情况后，又一次百无聊赖地趴在了操作台上。

工作无聊，同僚无聊，上级无聊，客户无聊。仿佛她玖玖每天的生活除了无聊就只剩下无聊。而一想到这样无聊的日子还要持续上百年，玖玖感到自身的算法模块都无端生起锈来。

也不知道同属一个系列的同胞们，现在都在主星上的什么部门里发光发热呢。玖玖为自己暗无天日的AI生涯深深叹息。

主星啊，她也很想回——

【滴——序列号“A-099”，您有一通紧急通讯请即刻接收。】

来自车辆操作台的亮光和语音通报打断了玖玖飘至星际的思绪。

什么情况？外勤业务？又来？就算是AI也有休息权的好不好！这日子一天天的！玖玖感到自己的算法模块运转的飞起，怒火中烧地接通了所谓的紧急通讯。

【……】

【……哔——……】

通讯里传来夹杂着电流的杂音。不是吧，本地网络通讯都堵车了？玖玖挑起秀气的细眉，决定等回到协管办就要AI调度部门的那群废物点心好看。然后她不经意间撇过了操作台上显示的通讯IP地址：00-01。

玖玖愣在了原地。这是群星主星的通讯IP，也就是说，这是通来自主星的紧急通讯。

是错频。玖玖的算法模块花了0.01秒确认了这个事实。哪怕AI接手，通讯网络问题也始终存在，星球居民的本地通讯错频成了隔壁星球通讯的事件时常发生，按理说，她只要挂断通讯，向协管办报错就成。但——

一则来自主星的紧急通讯。这一认知让玖玖忘乎所以地违背了身为AI的服从本能，而是鬼使神差地维持住了这通错频的通讯。

【……重申：来自主星AI督查局。叛逃者“廿”，序列号“A-哔——”即将抵达75号行星，追捕小队已经出发，预计哔——请各部门注意，哔——，一经发现，立即逮捕——】

通讯中断了，车内的闪光褪去，玖玖眼中的光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