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终于发言完毕,那对壁人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下优雅地走下台阶,站定,鞠躬,迎接所有人祝福的掌声。
周遭人声鼎沸,欢呼声不止,有两颗心脏,狠狠地抽了一下。
礼堂内灯光华丽而绚烂,餐桌上精美的花纹恍然流动了起来,宣赢视线有一瞬间的发暗,然后这种暗开始与刺目交替,形成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他彷佛瞬间再次落入了黑洞里,失重、眩晕、想要作呕。
婚礼已经开始了,周围人不好再挪动,恰好主位还剩两个位置,赵林雁忙邀请周决明就近落座,周决明不紧不慢地、有目的地靠近,偏高的视角让他可以看到有个男人握着另外一人的手,捏在掌心里把玩。
“如晤哥,真是太巧了,”周决明亲昵着叫着,微微倾身,“原来那晚冲冠一怒,是为了宣赢啊。”
话落,杨如晤明显感觉宣赢的手指快速冷下来,而后从他掌心里一点点地抽离了出去——宣赢来寻齐怀湘那晚,他便是在与周决明周旋。
杨如晤心头忽地一跳,眼神锐利地扫向周决明。
主位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在台上那对新人身上,周决明忽视掉他的目光,看向自他现身一直垂着头的男人:“宣赢?好久不见,怎么不看我呢?”
宣赢依然低着头,没有人能窥见他的神色,赵林雁将注意力往这边分散,主动解释:“宣赢?是决明呀,你忘了?”
她原本提醒完就打算回头接着去看台上,但在目光转离时,看到宣赢缓慢地抬起头,用一双异常沉重的眼睛,对她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抹笑转瞬即逝,宣赢重新低下头,赵林雁愣住。
被人置之不理,周决明并未尴尬,他如同交际高手,又向另一熟人打招呼:“玥玥,你也不认识我了?”
话音刚落,宣赢手臂尖锐一痛,任玥将她的指甲嵌进了他的腕侧。
思绪短暂地回笼,几乎是同时,餐桌上的酒杯被撞倒,宣赢与任玥猛然站起,他们紧握着彼此,并排一起后退。
这副场面极具戏剧性,一男一女突兀地出现在新人的前方,女人脚腕纤细,高跟鞋上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绚丽的光彩,男人俊逸不凡,四周扎满的鲜花轻柔地蹭过的他的手臂,他们十指紧扣,频频后退。
在二人前方,有个男人手持黑色手杖,徐徐逼近他们。
婚礼被打断了。
宾客看着这一幕交头接耳,互相问着:什么情况。
因主位在最前方,香槟塔与蛋糕都摆在不远处,宣赢不知自己退了多少步,在某一刻听到有人唤了一声小心。
他顾不上反应,仍在机械地、本能地倒退,下一秒,哗啦一声巨响,香槟塔轰然倒塌,那只八层高的蛋糕随之也倒了过来。
宣赢及时把任玥推到一边,凉腻的奶油重重砸到他身上,一阵耳鸣过后,宣赢直直地仰倒了过去。
杨如晤箭步冲过去,然而只抓到了宣赢的指尖,潮湿的汗水充当了润滑剂,他眼睁睁看着宣赢脱手而去。
酒杯的碎片铺了一地,宣赢整个身躯都压在了上面,玻璃碴刺进后背,他久违地从痛感里再次感受到解脱般的愉悦。
灯好亮啊,宣赢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几下,脑子里瞬间回忆起很多过去的画面,有喜悦的笑声还有痛苦的哭声,伴随着礼堂内嘈杂的声音,它们搅合在一起,在脑海猛烈地翻涌了起来。
场面乱做一团,所有人齐聚到中心,或责怪,或好奇,视线统一在宣赢身上。
杨如晤即刻将他捞起,脱下外套拢住他,手掌撑在他脸侧,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宣赢蜷缩在他怀里,努力抬起眼睛,把被玻璃碴扎到鲜血淋漓的手放在他脸上,开口动了几下唇。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实际上并没有,但杨如晤清楚地看到他的口型,分明在质问:你为什么会认识他,你为什么会认识他。
“我们是老相识了。”周决明缓步过来,弯腰对他说,“就跟你我一样。”
宣赢旋即浑身一抽,任玥回头,对着那张脸,抬手狠狠甩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在角落里炸开,任玥特地做了精致的美甲,尖锐的指尖毫不留情,在周决明脸上留下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一丝血迹浸出来,周决明不仅不恼,反而沉声笑了出来,他口吻熟稔:“任玥,你还是这么泼辣。”
杨如晤看过去,目光缓缓下,随即移拎起他手杖一端杵到他咽喉处:“闭嘴。”
极其微弱的两个字,周决明神色凝固住,完美的面具上裂出几丝惧色,他注视着杨如晤,片刻,调整好表情,对几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任玥死死地克制着自己,一双纤细的手臂甚至都忍到通红,余光里,她看到一个女人沉默且端庄地注视着这里,彷佛壁画里的美人,美的教人不敢直视。
任玥去回看宣赢,角落里的他被杨如晤抱在身前,发丝还在轻微地颤抖,她注视这副画面很久,再次回头,将手包砸向了赵林雁的方向。
她们的目光快速地对视上,任玥勾起唇角,露出一张冷冰冰地笑脸,赵林雁蹙眉,电光石火间她心窍一颤,一股寒流顿时席卷周身。
“是你!”赵林雁嗓音发出裂痕,“任玥!是你!”
周决明抬眼,撑着手杖起身:“赵阿姨,您记性好差,怎么才想起来?”
周围回荡着戏谑且故作无辜的嗓音,宣赢眼球迟钝地动了下,他攥着身前男人的衣领,小口地喘息着,随后他一把推开杨如晤,顾不得满身狼狈,踉跄着站起来。
酒杯碎片在脚步的碾压之下泠泠作响,众人骚乱,宣赢扑到亲生母亲面前,将沾满血污的双手死死扣住她肩膀。
“你让他来的?你们早就商量好了?是你让他来的!”
赵林雁嘴唇抖动,面对狠厉的儿子恐惧地瑟缩着。
“我快好了!我快好了!赵林雁,你疯了吧,”宣赢按在她肩上疯狂地大喊,手心的碎片同时划破赵林雁的肩膀,鲜红的血丝从女人的手臂上缓慢地滑落,亲生母子再一次血肉融合,“你疯了吧!赵林雁!”
赵林雁突然尖叫了一声,主位所有人即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制止。
他们自然偏向弱者,都在尽可能地保护赵林雁,宣赢在混乱中被推了好几下,他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直到被卡住,猝然倒地。
后脑勺与地面发出一声闷响,灼热的电流感久违地重现与身体,宣赢手脚俱麻,眼前闪过无数种颜色,白的、蓝的、紫的,多种鲜花铺满长阶,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但很显然,燥期的精力足够令宣赢重新站起来,他晃了几下,努力维持平衡。
整个礼堂场面混乱不堪,似乎有人再喊他的名字,有沉稳醇厚的男声,有颤抖纤弱的女声,宣赢看了一周,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感知能力。
到底是谁在叫他。
头顶的灯光太过刺目,照的眉心刺痛,宣赢抬头吸了吸鼻子,忽然仰天长笑。
怪异的举动令他备受瞩目,宣赢摊开双臂,弯腰挑眉,在众人的注目下,掀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甩到头顶那只巨大的水晶灯上。
又是一声巨响,周围暗了,玻璃碎片如瓢泼大雨般坠落,宣赢微阖双眼,脸色凄惨,无动于衷地站着。
在破碎的声响消失之后,周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当重新睁开眼睛后,宣赢恍惚看到面前有一副高大的身影。
由于身高差,宣赢只能看到他的下巴,缓缓抬头看,男人面容是熟悉的冷淡,眼角处多了几道划伤,鲜红的血液静静地往下流淌。
宣赢胸腔一喘,下意识地心疼紧张,然而眼中痛惜的神色转瞬即逝,他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杨如晤的脸,从眉宇到眼角,直到手指掠过他的下巴,宣赢脸上笑容尽褪,重重掴了杨如晤一掌。
眼镜被甩出去的声音要微弱很多,杨如晤偏着头,舔了下唇角的血迹。
“宣赢!”贺此勤从台上跑过来,心惊胆战地拦住他,“你做什么?”
宣赢转而看向他,忽然就看懂了他在台上对自己做的口型。
“周、决、明,”宣赢揪住他衣领,嘶哑着问,“刚才你在对我说这三个字对吗?”
答案已经在贺此勤脸上显现出来,他曾在杨如晤身上学到好多东西,在很多地方他要比赵林雁敏锐很多,他下意识地解释:“宣赢,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啊?”宣赢对他向来不手软,他揪住贺此勤衣领往下压,用膝盖在他腹部连番猛撞,“不知道就没错吗!不知道就无辜吗!不知道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周围又有人在大声叫喊,混乱中宣赢听见一道事不关己的嗓音,凉凉地说:“宣赢,你怎么从小到大,就只会对宣勤下手呢?”
没有!他没有故意欺负过宣勤。
一股微弱的血腥味飘了过来,宣赢眼前一黑,视线很快又明晰,手里的贺此勤满脸痛苦,嘴角有血迹,他颤抖地握着宣赢的手,对他亲哥哥艰难地安抚:“宣赢,没事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宣赢双臂震颤,眼睛迅速通红,他像一只走投无路地野兽,扔下贺此勤,疯狂地嘶吼出声。
“宣赢,看着我!没事的。”杨如晤将他紧紧环抱住,身旁的贺此勤也这挣扎着抱住他的腰,嘴里崩溃地问着到底怎么了。
宣赢听不到任何声音,喉管的血腥气犹如浓雾,在他心口扩散成海,他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在杨如晤怀里挣扎,低吼,嘶喘。
周围越发混乱时,众人又是听到一阵清脆的碎片落地声。
人群里有人被误伤,任玥刚扔完一捧玻璃碎片,指尖的血珠一颗颗砸落,她在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说:“周决明,你去死。”
即便再得意,周决明仍保持着极具风度的笑声,低沉又轻缓,他拍拍身上的玻璃碎片,满意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叹谓一声,准备要走。
众人仍搞不清楚状况,他们目送着这个奇怪的男人,然而没等他走了几步,今天的主角,那位被亲哥揍到鼻青脸肿的新郎,突然冲了出来。
贺此勤从后背抓住了周决明的头发往后一贯,紧接着一拳一拳往他身上死命地砸:“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你跟我装什么高深,说,你对宣赢做什么了!”
周决明并不反抗,似乎还很享受,甚至在贺此勤的拳下发出阵阵笑声,很快他被打出血,众人方才反应过来,连连惊叫,一哄而上拽开贺此勤。
“放开我!”贺此勤眼眶通红,厉声大喊,“周决明!我弄死你!”
周决明被‘好心人’搀扶起来,他甚是优雅地擦擦嘴角,而后脸上霎时变得阴冷。
他回头看眼任玥,再次回看贺此勤,嗤道:“沈休当年都没弄死我,你怎么能弄死我呢?此勤,新婚快乐。”
说完,他转身,背对着众人重重杵了下手杖,地面铺满的鲜花被压出芬芳的汁水。
周决明扬声道:“杨律,这次我等你来见我。”
众人不明所以地目送着那个手持手杖的男人,在短暂的安静里,杨如晤的手指被人狠狠地掰开,力气跟刚才的调皮完全不一样。
杨如晤下意识地就要制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道刺目的光从他眼角闪过,宣赢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手里攥着一大块极锋利的玻璃碎片冲了出去。
他的正前方,是周决明的后背。
任玥瞳孔震颤,惊叫了声他的名字,赵林雁闻声连忙从人群里扑出来,看清前方,同样惊恐地瞪大眼睛,尖叫着喊:“不要不要!”
周决明被左腿所累,走的并不快,听见背后声音,他回头,一眼撞见一双凶狠血红的双眼,随后刺目的光点在他瞳孔里扩大。
宣赢手持利器,尖锐的一角正冲他眉心。
时间定格住,粘稠的血液从宣赢的指缝中汹涌地溢出来,他俨然失去理智,狠厉地低吼:“周决明,你去死!”
人在极度恐惧时无法发出丝毫的声音,就如此刻的周决明,他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起截至目前为止的一切画面,像是临死之人最后回看自己这一生。
他毫不怀疑,宣赢真的会杀了他。
这一刻的环境是嘈乱的,但所有的声响都被宣赢手里的利器所遮盖,来不及阻拦了,他们无能为力地定在原地,即将目睹一场杀人现场。
压缩到极致的空气里流动着嘶嘶的呼吸声,闷、冷、惧、下一秒,一道更加凶悍的嗓音劈开混沌。
“宣赢!你敢!”
几近停跳的心脏轻轻地抽了一下,血液随之恢复流动,手心的刀口传来钝痛,宣赢回头,眼前是摆满鲜花的长台,地下的玻璃碴散发着莹莹光亮。
不远处,那个经常以沉稳冷静示人的男人,眸中终于有了紧张的影子,他脸色煞白,步伐踉跄着跑了过来。
这场闹剧随着众人的再度惊呼落下帷幕,那把利器与主人一同栽倒过去。
人群作鸟散,绚烂的灯光没了,礼堂被砸了。
那位美丽的新娘手捧鲜花,头上的白纱还未掀开,她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泪流满脸。
她的婚礼,被毁的好生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