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符泽川就感到从后背涌起了一股宛若刺痛的热流,其有如植物的根系般向着四肢的末端蔓延而去。
邪恶固然可怕,但若要说出一个比它还更恐怖的东西,那一定就是【纯粹的不可预料】。
他的身旁便具有着这么一个鲜活生动的例子:红猫哈迪恩似是被眼前的杀人陷阱给逗乐了,只顾拍手叫好,依然被他所搂抱着的符泽川此时能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从后颈处传来的,来自对方的炽热体温。
“……咳……呜……”
躺在陷阱坑洞底的青年表情痛苦而又带着极大疲惫,他正不断地往外咳血,那声音形同一只掉进烟囱里的飞鸟正用爪子与翅膀不停地挠抓、拍打内壁,就好像被地雷炸坏的不止只有腿,还有他的肺。
“看啊,老朋友,他在祈祷呢。”
符泽川耳底只剩下周遭的风雪与自己变得急促的呼吸,而就像是要生硬地从中抢占一隅立足之处般,红猫几乎把整个脑袋都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向他耳语道。
“咕嘟。”符泽川听到自己喉间的吞咽声,但其实他远见过比这更加恐怖的东西,崔格拉芙的肉瘤怪物,大审判官的神使,亡灵之主的混沌之潮,而且说实话在杀了董耘之后他自己的手也不干净,自然也没有道德洁癖一说,所以他并非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也并没有对紧紧贴在身侧的凶手感到过多畏惧。
可此时此刻,符泽川的双腿确实就是无法再移动分毫了,他的心中没有恐惧,而是纯粹充满着一种看到超乎理解范畴外的猎奇之物时所产生的“想再多观察一会儿”的人之本能。
这就像是过去腐城里马戏团的畸形秀,当观赏那群可怜的天生畸形者时,有些观众会发出嘲笑与诅咒,有些观众则会因较高的道德感而选择自行离场,但更多的,还是会默默停留并继续驻足观看——“为什么我们明明都是人类,差别却会有这么大?”
这就是好奇心,也是符泽川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增大挣扎幅度的理由,因为,他在潜意识里便想要求得那个问题的解答。
“……呼……”
坑底的青年睁大双眼凝望着灰色的天空,雪落到他的睫毛上,很快便融化了。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将死之人企图继续留存于世的长久嗟息,奋力伸长了手臂在胸部以上颤抖地描绘属于崔格拉芙的符号,以最后祈求来自神明的宽慰。
“嘿,小伙子。”哈迪恩站到弹坑的边缘,靴子的前脚掌部分几乎全部踏空,他低下头,对着躺在坑底的青年挥了挥手,“你为什么要向大祖母祈祷呢?无论如何祂现在应该都救不了你吧?”
“所以为什么不更换一个思路,转而向我献上点祝辞呢?”红猫的脸上逐渐重现出先前那个呲牙咧嘴的笑容,“毕竟只有我在此时此刻有能拯救你的能力,为什么不来试探一下我的同情心呢?”
“来……”他用鞋尖在雪地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拖出自己的名字,“……哈……迪……恩,瞧见没?这才是你应该在胸前写的东西,哦……”
“忘记你现在抬不了头了,小伙子,真是抱歉,这是我的过失,我的过失。”他刻意地做出恍然大悟般的神情,然后撒开符泽川,俯下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榴弹。
“呵呵呵……干嘛一直摆着这么一张臭脸?”他拔掉了引信,用蛮力强行地掰开青年的整张嘴,将炸弹塞入进他的口中,“笑一笑,十年少嘛,小伙子。”
“……”青年依旧凝望着天空。
“好嘞!接下来——趴下!!”干完一切之后的红猫一个飞扑过去就把符泽川压在了雪地上,随即他又翻了个跟头,捂住长到头顶的那对猫耳,自己也头朝下趴到了另一旁。
“砰——!!”
爆炸发生的同时,从他的嘴中也发出了一道近乎于嘲弄的笑声:
“嘿嘿。”
爆烟将散,符泽川挣扎着爬起身,顺着那坑洞底的方向,他只见到一颗被炸得稀烂的小半个头颅,整张面容皆毁,截面焦黑,血肉横飞。
“看呐!老朋友!那是他的脑花!!粘得到处都是耶!哈哈!!”哈迪恩兴冲冲跑过来搂起符泽川的腰,跳舞似地围着他打了个转,那条红色的猫尾巴就像是长势良好的玉米一样高高竖起,尾巴尖挑逗般地从他的衣服上扫过。
“你……”直到面对上他的正脸,话意刚起,符泽川的一个拳头就已经不受控制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对方的鼻梁上,代替了任何可能说出口的语言。
“噢……”红猫被这一下揍得连连退步,只得单手接住汩汩往下流的鼻血。
雪依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烟雾散尽,泥雪与土石重新散落回地面,符泽川望了一眼怀里的小企鹅玩偶,觉得也差不多时候该带着它去个更加清净且隐蔽的地方了……
“你想跟我跳支舞吗,老朋友?”然而,红猫接下来做的事却是和发飙所截然相反,他擤干净鼻子里的血,把单手背到了身后,另手则轻抚前胸,身体微屈,绅士般地笑着,极其反常地做出了一个邀舞的姿势。
“……”符泽川只得默然,对方的精神构造已远处于他的理解之外,短暂的沉默中,他的脚下却在无意中摆出了准备撤离的架势。
“哦,没关系的。”哈迪恩的目光从下到上,他明显看出来符泽川的窘迫,“我来跳女步。”
“哎呀,说到这个……”符泽川仍在举步不定之时,那红猫已经牵起了他的一只手,巨大的力量如铁钳般将他牢牢抓住,拽至面前,“这你能想的到吗,我的老朋友?我在军队里的时候,他们都夸我长得像女人……”
前进,后退,侧步,旋转,摆荡,倾斜。
符泽川根本毫无起舞的心思,但在哈迪恩那股呈压倒性的力量下,他完全就是如同提线木偶那般被当成玩具所操纵着,更多时候,他压根怀疑自己是否是一个可以被摆出任意姿势的模特人偶,就只是随外力而不断遭受甩来甩去的待遇。
“……我的第一个长官在喝醉时试图送给我一个大大的吻,而我则选择用另外一种更加热情的方式来回应他。”
“现在,一想到他就连被装进棺材里的时候都没有鼻子,我便忍不住想笑,而你呢,我的老朋友?从刚才起你就一直不太高兴啊?”
“我只是……”明明是他先询问,可符泽川的话才刚出口,红猫反倒又打断了对方。
“喔,当然,当然,我全都知道。”在又一次的旋转过后,此刻符泽川已经变成了正背对着那躺了一具尸体的弹坑,红猫站在他的对边,句尾拖着经久不衰的黑色幽默般的哂笑,“放宽心,谁让我们都有着一个受月所灼的灵魂呢。”
“你的眼睛看起来很疲惫,最近一定没好好休息过吧?怀着愤懑,满心仇恨,夜不能寝,坐立难安,我曾说过我们很像绝不是没理由的,但那也绝不是因为现在。”
“告诉我,我的老朋友,你认为是仇恨把你给你折腾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上吗?”
对方的思考超脱于常人,但话语并非全然无法理解,仇恨,这对于符泽川来讲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尤其在最近,它正愈发激烈地熊熊燃烧。
林柏茂,林柏宇,秦天璇,方杉,董耘;天上地下不可调和的差异,受考验者的扭曲观念,同伴的背叛,考验的骗局……有太多人,也有着太多事情在不断地往那火炉中间添油加醋。林柏宇的意外,石榴的死亡,今早的变故,自进入审判庭以来,他已连续失控了多次,理性早已濒临断弦的程度。
“……你说得没错,红猫,是仇恨……就是它把我逼成了怪物,逼得我此刻不得不来面对你。”符泽川无比笃定地答复道。
“但跟我比还是差远了,朋友。”而得到肯定答案的哈迪恩脸上反而是即刻就没有了笑意。
“我的父亲被绞死,母亲沦为娼|妓,和妹妹一起被赶进了修道院,可却还是难免无尽的饥饿与苦痛,若不是有月亮,我本该在那个晚上就已经死去了。”
“论仇恨的话你是永远也不可能超越我的,我的老朋友,现在就看一看你的身后吧。”
而就算是不回头,符泽川也知道那里现在横陈着一具年轻士兵的尸首,那个青年死得格外惨烈。
“护国公的探子,放他进去便会给这个地方带去毁灭性的结果。欢乐堡,新世界机关,呵呵,说得倒蛮美好,但终归只是一场醒来便会发现早就什么都不剩了的梦。我们已经把所有的食物与兵力全献给了这群难民,可他们依旧还是那么的不安分。”
“人人都在自危,而人类的本质又是如此一种自私而且心怀鬼胎的生物,任谁都不会想要迎上一支即将袭来的天灾军团,所以有许多难民都在逃离与抵抗间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前者,并举家带口地从我们的地盘偷偷往护国公的领地方向逃离。”
“费多谢耶夫中尉已经杀死,或者说秘密处决了其中的大半,但仍有漏网之鱼带着他们的恨意前去投奔我们的敌人,马上紧接在天灾军团以后,我们就又即将要迎来我们的老相识:护国公的复**团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一坨永远也一成不变的狗屎。”
“就在两天前,冬天的最后一个夜晚,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还曾找上门来,他难得地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他想让我帮他一个忙。”
听见红猫口中的那个名字,一股明明早已磨损于岁月的记忆不觉涌上了符泽川的心头,却出于德鲁依德的诫言,又被他自身所强迫着忘却,重新沉回了时间的湖底。
“他想让我趁死于大限之前,顺便也带走他 。”
“我们的小老爷就这么命令费多谢耶夫中尉为自己挖了一个洞,随后又在紧接的第二天,也为你准备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但就在刚刚,他为你而毁了那后来之约,却始终不后悔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现在,只需一个指令,一个眼神,我便可以随时咬断他的脖子,然后再举枪自尽。”
“人人都知晓我是一个疯子,所以他们不会选择追责于除‘哈迪恩’以外的任何人。他将作为真正的圣人而离去,但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借此得到解脱。”
“一块表面上精密的、分秒不差的怀表,其内部的零件其实早已遭到了腐蚀,因漫长的、永不停歇的运作而受到不可逆的损伤——这才是真正能毁灭一个人的东西,我的老朋友。”
“你的仇恨没有达到与我并肩的程度,那最多只能称得上痛苦,而这痛苦归根究底,其内核也是非连续的。”
“所以,真正令你沦落至此的事物从来都不是仇恨,而是另一种事物,一种更加显而易见,却被你所一直忽视了的事物。”
符泽川的嘴唇欲张又合,他长久的、长久的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当中。
“您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么?那么该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先生。”小企鹅玩偶建议着。
“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为你争取到了三天时间去破解你‘身上’的奥秘,但唯独这次他并不打算以失败告终。”哈迪恩道,“那其实也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时间。”
“……我得、我得……”符泽川嘴唇翕动,不再待他多言,红猫已经一把将其推向了身后的弹坑,他因此而向下坠落,却从未真正地落入洞底。
“第三天的故事就留到下次再讲吧,我的老朋友。”红猫最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至于现在,你必须得去给她点颜色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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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的病房,问诊室内,金发女郎将头全部埋到了桌上的两臂之间,掩面哭泣。
“砰!”
“那是什么声音?!”她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回首直对那声音的源头。
“砰!!”只见问诊室的大门被人从外劈开了一道裂缝,红色的斧身几乎破门而入,噪音不止,木屑纷飞。
“不!请不要来打扰我!!”金发女郎哭叫道,“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就好了!!”
“砰——!!”那带来破坏的源头显然将她的话全部置若罔闻,随着劈砍,最新的一斧直接把门板凿穿出了一个孔洞。
“嘎吱嘎吱——”两只手从门外伸进来,从内向外分别抓住了破洞的两端。
“咔嚓——!!”随之一扯,那片木料就这样被其所彻底撕烂,手持血斧的入侵者便从那里探进头来。
“我已经玩够了你的游戏了……!”符泽川说。
茧房已变得不再完整,温暖的子宫也终究丧失了其存在意义。
一阵风从门外席卷进来,替那位黑袍老者,同时也是她的心理医生,以及整场地狱之旅的向导脱下了兜帽——那下面是甘辛的脸。
只是,相比其本人而言,更加苍老,也更加衰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