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有爱。
符泽川面对亚历山大的侧颜,甚至只是望着,都能感受到双眼被沿着视线一路冻结过来的坚冰所刺伤。
“这件事哪怕放到我身上,也肯定是在‘今生所做过最烂最傻的决定’中位列前茅的。”青年挖苦地笑着,朝窗面上吐了口气,形成一片白雾。
“明明早就像一条永远绷直的绳子那样把这种生活当成了日常,我到底是从哪里突然来的勇气敢把办公室变成的猎奇畸形秀现场?又是因为什么而突发奇想,对贾利罗格,对晦涩的神秘,对解读亡灵之主的咒文夸下了海口?”
此时,户外似乎比室内更让人安心,透过窗户,符泽川能看到楼底的人们正将点缀着餐点的长桌围作一圈,欢笑,喜悦,畅谈,融雪,鲜花,到处充满了节日的味道。
他见青年没能自答,便在对方的目视之下,伸长手,于亚历山大面前的白汽上描出了个井字,又在那井字的中心画了一个圆圈。
“不如我们下局井字棋吧,亚历山大。”
两人相视一眼,青年脸上浮现出几分惊讶。没有回答,但这就已经够了,没有任何的阴奉阳违,愚人与他的救助者之间不需要表演。
亚历山大在左上方打上个对勾,当轮到符泽川的回合时,他又添上另一个圆圈去阻挡可能连成线的位置……只是短短几番下来,便已成了死局,井字几乎被塞满,却没有任何能连上线的可能。他们打平手了。
“……哈哈。”青年唐突地笑出了声。
欢乐堡的少主放着他“至关重要”的工作不做,倒是跟一个几乎可以当他爹岁数的家伙,像幼儿园小伙伴一样返璞归真、其乐融融地玩起了井字棋……这是在干什么啊?
“哈哈,哈哈哈哈——”越细想,就越是觉得荒唐,但是好像又真的有那么一点可爱,青年开始笑得止不住声,捂着肚子笑,最后笑得从嗓子眼里都挤出来两声咳嗽。
事实是,他儿时没有任何朋友,又由于父亲肩上的职责与他那博爱的名号,他的家庭比起幼儿成长的庇护所,也更像是一间标榜着“伟人居所”的圣堂,那些带有表演性质的阶级属性始终贯彻着他的生活,以至一个来自父母的拥抱、一次捉迷藏、一场生日派对这些平凡的愿望也成为了奢望。
所以……或许吧,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点高兴。
望见他笑,符泽川也学着他的模样,跟他一起面露笑意。
窗外的人群此时已经开始了狂欢,有人跳舞,有人喝酒,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像哗众取宠的小丑,但不变的是大家都在吃,争先恐后地从桌上抓取一把一把的食物塞进嘴中。
场地的角落里,一个穿打补丁夹克,头戴灰色毛线帽的男子将手中没什么卖相的甜面包递给了身前系围巾的女孩,然后,那小姑娘就像抓住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般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咬,一点点地吞咽,冻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是刚刚的那对父女,他们今早才来到这里。
当吃下最后一口食物后,那女孩擦擦嘴,拍拍手,毫不吝啬地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们就那样紧紧相拥,与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符泽川微侧过头,发现此刻亚历山大与他所目视的是同一个方向,也更是同一副景象。
青年面无表情,只余一滴眼泪汇聚到左眼眼角,缓缓流下,一直滑落到了脸颊,没有一声哽咽。
……或许吧,或许真的只是想随意抓住点什么,不论如何。
那对父女仍在拥抱。
有什么灼热的,湿润的东西片刻模糊住视线。
望见他哭,符泽川也跟着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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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先前安雅太太的例子那样,一个人说,一个人听,断断续续的故事一直讲述到了傍晚来临。期间,所有的访客都自觉地站到门外,他们就像是来观赏表演的宾客,将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身上展现出的每一种特质都新鲜地切片、展览,待回去以后再进行廉价、宽广的兜售。
窗外的节日也已经散场,只留下少数人负责清理。青年拍拍手,象征今日的特里格拉夫剧场也迎来了圆满落幕,门外的听众们应声散场。亚历山大在符泽川的面前将素描轻轻合拢,右手粘满石墨的部分在灯下反射出金属色泽。
“……”青年抚摸手上的那片黑迹,曾几何时,他开始在乎起符泽川侧头旁听背后的深意?他对故事的沉迷究竟是只出于兴趣,或是单纯地陷进了昏沉状态,还是具有着充当自己表演中的配角,以帮助应付门外观剧者们的意志?
“这是个错误。”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说道,短小且轻声,几乎同一句自语的独白。青年缓慢地、深深地从肺里呼出浊气,然而实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勤的,今晚对他而言才刚开始。
“符泽川……”他对那才相识不久的陌生人,自愿的病患,以及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新演员念出这本该属于他自己的名字,“晚安。”
青年打开房门,一眼就望见伫立在对面的焊接工人。走廊尽头的灯泡坏了一个,又不知是谁没有关严窗户,今夜晚风料峭。
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盯着面前的黑暗,再次直视起自身的**,却也再次地感到了难承其重。
“……祝你,再次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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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季的第二个夜晚到来,月亮也再度升起时,符泽川霍然发现自己正身处两个人的正中,少了一个,但多了两个,头发里夹杂着羽毛的男人对着身侧的另个抱怨了什么,那火红头发的家伙便架住他的胳膊一路往外冲。
“我得打造一个笼子,一个适合于他的笼子。”
脑内的信息爆炸似地激增,画面犹如坐过山车般地一副接一副从脑中闪现:车轨,花庭,墓园,难民营,铁丝网……很混乱,然而又十分熟悉,是那种明明看过无数次但却第一次身处其中的错乱感。
符泽川用指甲在掌心里不断留下刻印,想叫这种刺痛感如锚一样地坚定自己,将此刻的无数种想法全部平定。符泽川,符泽川,他一遍遍默念着自己的名字,隐约察觉出了什么,于是便反复地将其拆毁刨除,却依然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
声音,图像,感情,冲动,像是记忆,又像是梦境,且长且短,亦真亦幻,油画一样的质感,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突然,一脚踏入进了冰冷的雪水,终于使他从混乱中惊醒,可即使如此,头脑也是混沌了约一分钟后才彻底的冷静下来。
怀里似乎揣着什么柔软的东西,符泽川本能地低头去看,发现是小企鹅玩偶被自己用单手紧紧搂到了胸前,正用它那只纽扣独眼凝视着他的正脸。
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大。
唯独某人的模样从脑后诸多的繁杂与冗余中急速上升,变得愈加清晰,他早该记起来的,那人名叫——
“停下!在这由你念出那个名字的话,我们就得都玩完了!!”小企鹅玩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及时打断了符泽川飞速膨胀的思绪。
他大口呼吸着夜里冷冽的空气,仰起头,看见的却是一副任凭怎样也想象不到的场景:一条随风摇摆的细长的红色尾巴。
红猫的合成兽哈迪恩此时正牵着自己的一条胳膊“陪自己散步”,而那力度之大几乎令关节处产生了灼痛,再配合上紊乱的思绪与被浸湿的袜子,使他怒从心生。
“妈的……使那么大劲是想把我手给拽下来吗?!”符泽川叫骂着,“这位红色的先生,使劲想想,这里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抗造!!”
“哦吼~幽默感,我的老朋友。”对方应言放手,任凭符泽川收回他那条已经感到脱力了的手臂。
“今晚的月亮真是够大的,你觉得呢?好啦,别用那种表情望着我,这么做好歹也是经过你本人同意了,虽然那种状态下的你压根也说不了‘不’就是了,呵呵……”
哈迪恩的两只耳朵像弹簧一样地竖起来,以至符泽川都能看清里头的奶油色绒毛。他究竟是在和什么东西说话?一个男人,还是一只猫?但更关键的,为什么自己会和面前这个恶劣的家伙扯上关系?
“老朋友……我们有那么熟吗?”符泽川尝试在头脑中搜寻哪怕是零碎的信息。
“怎么不算熟?”
哈迪恩上前用食指顶着符泽川的小腹,然后一路向上,一直划到了他的喉头。
“我发誓你现在脑子里的热闹程度堪比电视机上的妓|院,而我?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疯子。所以你看,你疯了,我也疯了,谁瞧了不得称赞一句绝配?!”
……至少有关你的那一部分肯定十分正确。符泽川微皱眉头,盯着对方那双饱和度高到似要有颜色溢出来的湛蓝眼睛。
“你生气了么?”哈迪恩脸上勾勒出半个谄媚,但依然危险且颓糜的笑容。
“……我们这是要去哪?”符泽川边问边甩开卡在喉头上的对方的手指,越是盯着红猫那张看似和善的脸就越会让他背后的寒毛全竖起来。
“去玩耍!当然是出去玩耍了!!”哈迪恩即刻答道,又再度抛来了一条手臂。
“我可以跟着你。”符泽川没管他的“好意”,假装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不用担心,我不会跑远……就在你的身边,你用余光扫一眼便能看到的位置。”
“呵呵……当然了,当然了。”红猫吟吟笑着,回过身去,似是已经接受了他的提案。
趁此功夫,符泽川连忙环视了一圈四周,想确认自身的处境。根据身后的脚印,不难推断出他们刚才一直是在沿着铁丝网的边缘行进至此,而目标……他能做的也只是等待哈迪恩接下来的行动。
一步一步踩在不算厚实的积雪上,符泽川边轻揉太阳穴,边望着怀中的小企鹅玩偶,默念道:
“嘿!德鲁依德!你能使用意念和我交流吗?”
“答案是肯定的,前提说好,在下十分愿意为您提供服务。”
“……长话短说。”得到肯定答复的符泽川转而在心里头念道。
于是小企鹅玩偶继续用祂一成不变的低沉嗓音往下叙述起来:“您也该注意到了,这个世界其实就是源自于您的海马体深处,确切地讲,便是您所丧失的那段记忆的某种切面。”
果然如此吗……符泽川咬了咬下嘴唇,“我不会刻意在这里停留过长时间,风险太高了,假如这就是你想听的话。”
“非但如此,先生。”小企鹅玩偶忽然改用英伦绅士口音说道,不知是不是为了让自身更符合提出建议的管家这一形象……形象不形象的先不谈,这一出倒是确实让符泽川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同时,您也不能去深思过去与现在两个身份间的区别,因为那会让大审判官立刻注意到您身上发生的异常,那样一来我们就都会被从天而降的黑铁栅栏所刺个对穿了。”
“任何区别都不行吗?”明明自己来到审判庭的终极目的就在眼前,却只能放任机会白白流失的遗憾令符泽川倍感失望。
“正常来讲,您的记忆是不会恢复的。”小企鹅玩偶照常回答,“所以您只能选择记住几个片段,类似于假装那是原本就存在的记忆碎片中的一部分,但即使如此,也永远不要让它们之间产生关联。”
“换句话说,就是在一道复杂的连线题中,您可以增加选项,却唯独不能让新增的选项与旧的之间相互连接。”
“我明……”
“轰——!!!!”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将符泽川的注意力从心灵交流中撕扯出来,他朝发出爆裂巨响的方向望去,竟只能看得到被扬起的土石与泥雪。
“哇哦,听见没?老朋友!大丰收啊!我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哈迪恩毫不收敛他语气里头的欢畅与愉快,搂着符泽川的脖子就往发生爆炸的源头处跑去,那力道,根本不是随便扭动几下便能挣脱的。
随着被逼无奈的接近,符泽川很快便发现原先环绕在四周、高耸坚固的铁网围墙竟就于面前十余米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如此明显的安全隐患先不提,而那些显然是漏洞的位置上,居然只是使用木制路障进行了亡羊补牢式的拦截。
如果不是人心不齐或士气低下所就而成的意外,那这种布置背后的恶意可简直不要太明显了……!
符泽川几乎是立刻便想通了那爆炸的源头应该是什么:
余烟散尽,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算不上多深的土坑,往那其中望去,他几乎不费丝毫力气就看见了一个被地雷给炸断了双腿的青年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