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晓得,魅惑主上,是死罪,理当杖毙。”一勾一撇,落笔简单,言语也简单。
芷欢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大约是今日值守的宫人未将窗户关严实,夜里的风便不由分说地刮了进来,她本就穿得单薄,这会子烛影摇曳,凉风一股脑地钻进脖颈间、袖口里,简直无孔不入,一张美人脸煞白,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冻的。
“陛下宽恕,奴婢只是......只是想......”
“只是想什么?”他语气很冷,比外头呜呜刮着的风还冷,叫人听着便不寒而栗。
“莫不是想入主承欢殿?”他戏谑道。
芷欢刚想反驳,却听见一声冷嗤,而后龙纹靴由远至近,最后停留在她的面前,一双手从她额角抚过,直到攥住她的下巴,芷欢顺势抬头。
一双如受惊小鹿般的明眸撞进他的瞳孔里,怎么能那么像呢。
“我是清河崔兰茵,你是谁?”年少的兰音有着比天上星子更明亮一些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圆润又可爱。
他生母不受宠,连带着整个禁宫都视他如无物。
七岁那年,他生母景嫔,那时还是景嫔,因触怒陛下被打入了冷宫。
原本就不大宽裕,这之后他们娘俩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晨时至黄昏,送来的一日三餐,有时一日一餐,俱不过是些馊冷饭食。
大家都说,冷宫里的九皇子,今生大抵是没什么盼头了。
他这人天生凉情薄幸,对这些话不过是嗤之以鼻,九五之座,倘若伸出手,这禁围内的皇子们俱有机会且去够一够的,可他偏不乐意。
景嫔教他识字,教他诗文,而其他的皇子在他这个年纪时早已跟着先生学习什么治国御下之术。
可他偏不稀罕。
那些东西,有什么好让人痴狂的,不如一盏灯黄,一树柳絮,看着时,心里尚且有些波澜。
待稍大些,因长得姿容俊俏,引了不少小宫女前来献殷勤,他们又说:九皇子长得且俊呢,况他又是皇子,虽没什么大志向,可锦衣玉食总不会少的。
那是她们没有见过他曾经的日子。
当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苦的。
可那样的漫天柳絮,春风拂槛时,兰音如一只羽毛娇嫩的鸟儿,娇俏又可爱的,自他枝头栖过。
“容璟。”他头一回,如此郑重其事的,与一个姑娘说自己的名姓。
容这个姓太过贵重,璟一字又太过轻微,是以,皇城中的人,除了陛下和母妃,从无人唤过他的大名。
“我师傅四处寻我去背诗文,我要借你的宝地躲一躲。”她眉眼弯弯,笑起来如天上的新月,容璟背在身后的手忽有了动容,食指同拇指轻轻摩挲着,大脑略有片刻的迷眩,也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当然说完了再懊悔也是来不及的。
容璟一双眼死死盯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小姑娘,生怕她做下什么坏事。
景嫔躲在承欢殿那根老木柱后,咧着嘴笑得又贼又坏,容璟捏了捏眉心,手背在身后连做了好几个动作,无奈的动作。
拜托母妃快些回里面去。
“容璟,你晓得《钗头凤》怎么背吗?”小姑娘猛一回头,吓了他一跳,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人又凑得极近,似乎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自然是难不倒容璟的,景嫔喜欢诗书,教他时自然格外用心,只不过不晓得是什么夫子,竟要教一个小娃娃这般伤情的词。
兰音又笑了,这次是那种很腼腆的笑,满目欢喜:“小璟哥哥真的好厉害!”
唔,长到这么大,她还是头一个这么夸他的人。
容璟觉得自己有点受宠若惊。
景嫔躲在里头偷偷的笑。
他懊恼地回了一眼,小姑娘蹭到他面上来,拽着他的袖子问:“小璟哥哥,你能给我讲讲是什么意思吗,夫子回回讲到这里,总爱同我打马虎眼,是以我总也学不会这首诗,且他还要考我背诵,你说,我都不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又怎会背下呢?”
小姑娘说的极为在理,真不晓得是个怎样的夫子。
容璟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这是一首词,不是诗,讲了......”
讲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词人的原配夫人因故与丈夫和离,后再嫁,这词便是原配同词人相遇后,词人有感而发写下的。
数年的纠葛,到了纸上,亦不过是一句短短的,东风恶,欢情薄。
倒是把小姑娘听哭了。
真是个感性之人啊。
容璟依稀记得,自己当年学这词时,母妃坐在案旁,眼角似乎挂着泪珠,他只是冷漠得念了一遍,而后问:“既无力相守,分开便是最正确的,大家都欢喜的事,又有何可再伤感的。”
景嫔看着他,摸了摸容璟的脑袋,莞尔:“小璟还太小,不懂呢。”
可那时的母妃,同现在的小姑娘,她们哭起来,似乎又有着天差地别的原因。
容璟不晓得,且有些手足无措。
“凭什么......嗝.......相爱的人......嗝......不能.......嗝......不能在一起?”一边哭一边说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倒打了三四个嗝,断断续续的,容璟也是佩服自己,竟也大致听个明白。
他低头沉思,末了抬头冷笑,睥睨着小姑娘:“凭什么相爱的人就一定要在一起。”
“这世上有强权有天灾有**,活着尚且不易,奢求太多容易死得太快。”
小姑娘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而后号啕大哭,赖在地上捶着他的腿喊着:“你是坏人!你是坏人!兰音讨厌你!”
啊,这世上的小姑娘大抵都喜欢花好月圆,才子佳人。
他才不稀罕呢。
后来是母妃出面才帮他安抚了那个哭闹得不停的小姑娘。
那时候兰音很小,很轻,就连母妃这样久居深宫的妇道人家亦能抱起她,兰音缩在母妃怀里,小小的一团,只露了个面,怯怯地看着他这个“坏人”,一边抽泣一边吃着母妃亲手做的桂花糕,像只馋猫。
“哔啵”
灯花炸了。
原是场梦啊。
絮絮自梦中惊醒,灯烛又短了些,外头黑黢黢的,枝杈手舞足蹈的,薛辞走的年岁里,每每清醒过来瞧见窗外的黑影,絮絮总担忧那是什么鬼魂,要拿她来抵命。
崔兰音。好遥远的名字。
可她现在不叫崔兰音了,她是薛氏絮絮。
上穷碧落下黄泉,怎能再找到一个早已没了名姓的人呢?
“絮絮啊,我家媳妇要生了,来找你借些盆,你快把门开开。”
是隔壁街的王婆婆,她家里的大媳妇银花姐确实是有了九个月的身孕,产期也确在这几天。
王婆婆一家待她不错,是以絮絮并未迟疑,蹑手蹑脚地寻了家里仅剩的两个盆,走到门边,不知怎的,鬓边一阵刺痛感,似乎预兆着什么,可不过仅仅一瞬。
门外的老鸦叫了一声,而后扑棱棱地飞走了。
“吱呀”一声,絮絮打开门,所见却大出所料。
手里的盆“咣当”掉在地上,惊醒了屋里正酣睡的阿蒙,这孩子不似旁的孩子觉深,因为自小父亲不在身边,阿蒙也比旁的孩子要警醒些。
不过到底是孩子,半梦半醒间奶声奶气地问她:“絮絮?”
絮絮强自镇定下来,声音微有些颤抖:“无事,娘起夜。”
她合上门,认命一般,想要跪在地上,却被人拦了一道,是以只是虚跪着:“薛辞三年前就不知所踪,爹爹为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们娘儿俩,我发誓我绝不会向阿蒙透露一点他的身世,薛家的人也决计不会找到他。”而后她满眼希冀,以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及他的一队兵甲。
崔恕,崔家的近卫长,自小护在她和哥哥的身边。
旧朝易新主,崔家却没没落,还撑着清河崔氏的牌子,在老牌的旧贵族中占着那不可剥夺的一亩三分地。
兰音不用想都知道,崔家,在这场政变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她只是不解,既如此,爹爹当初又为何将她嫁予薛辞。
“大小姐,老爷差我来寻人,你便跟我走吧。”崔恕透过她小小的身板,一眼瞧见了屋里头睡得东倒西歪的阿蒙。
她抽了一口冷气,倔强地挡住他的视线:“爹爹早同我断了恩义,又何必差你来寻我,薛辞不会回来了,你们莫要白费力气。”大约是晓得躲不过,索性便不再低声下气,言语里满是冷硬。
“我并非为薛辞来,而是为了大小姐。”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崔家寻她做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早已出嫁了的女儿,就连姓氏都已冠上了薛姓,除非他们想要——斩草除根。
絮絮的手更抖了。
“若是要阿蒙,且先杀了我!”她视死如归般闭上双眼,羽睫轻轻颤抖,就连崔恕这样的粗人都无法不动容。
母亲护着孩子,是天性。
崔恕单手搭在剑鞘上,将絮絮扶正,而后与他身后卫队皆单膝跪下。
“都不是,属下是来迎大小姐回家。”
回清河崔氏。
而后天边炸出一道惊雷,半壁亮如白昼,屋里的阿蒙咿呀几句,絮絮闻崔恕道:“大公子病重,崔家满门荣耀全靠小姐了。”
哥哥病重,怎么会呢,崔恕一定在诓她,他们诓她,不过是想问出薛辞的下落。
“你胡说,我哥哥康健得很,去岁还曾路过扬州城,我远远瞧着,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父亲最是珍视哥哥,对他必是百般照顾,尤其是自己离开之后。
“旧年沉疴,回天无力了。”崔恕抬眸,絮絮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不一会渗出几滴泪,落在地上,沾湿了一小块泥土地,一小会,又干透了。
“唉。”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