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秋日短暂,一晃眼的功夫就入了冬,没了夏日的艳阳晴好,终日都是沉闷阴郁的,絮絮来了三年,倒也渐渐习惯这儿的气候了。
“都说江南的水土养人,都三年了,絮絮你整日里同我们一般操劳,却没见你老过。”这是同她一起浣衣的大姐们惯爱调笑的,起先她还有些排斥,可后来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多,絮絮也就随她们去了。
絮絮左手将衣裳铺在青石板上,右手握着槌衣棒,一下一下麻利地拍打着,因为清晨寒意更重,河面上起了一层雾,絮絮在河边浣衣,她生得好看,隐在雾气里,倒真的同仙女一般。
“絮絮,今日你家娃娃可还闹腾?”絮絮虽年轻,可嫁人嫁得早,三年前随夫君一起到了扬州定居,后来絮絮的夫君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絮絮一个,许是上天垂怜絮絮勤劳心善,她夫君走后没过一个月絮絮便诊出了身孕。
后来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小子,伶俐得很。
一起浣衣的都是街坊邻居,在一块的话题左不过你家相公我家孩子什么的,絮絮是个偏爱冷清的人,对其他的事大多不甚热心,只有提到自家娃娃时,才会高兴地说两嘴。
“阿蒙吃了上回的教训,再不敢胡跑了,也多亏了各位姐姐婶子们替我寻回了阿蒙。”
阿蒙是絮絮的儿子,只有两岁半,人小,但却不是一般的鬼机灵,尤其爱乱跑乱跳,成日里跟着镇子上的一帮七八岁大的小子满街巷的乱窜,没少叫絮絮担惊受怕。
絮絮再能干终究是个女人家,白日里要操持他们母子俩的生计,晚上还得哄着这小祖宗,又当爹又当妈的,阿蒙爹走前留下的盘缠也算不上多,原本絮絮一个人生活个五六年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可谁晓得半路杀出这么个小子。
生产时的用度,请稳婆大夫,还有平日里给阿蒙补营养的钱,杂七杂八加在一起,足以叫这个家捉襟见肘,尤其阿蒙快三岁了,按说也可以开蒙了,薛辞留下的那点钱恐怕是撑不到今年冬天了。
“唉,絮絮,你那相公走了有三年多了吧,成康之变京城的人死伤泰半,我瞧着你那相公要么死了,要么便是另娶了,就让王婆我给你介绍个好姻缘,也省的你日日这么幸苦替他守着。”
镇子上的人说话豪爽,同絮絮也相熟,倒也没什么顾忌的。
絮絮却是笑了笑,面色有些苍白:“王婆的心意我先谢过了,只是我同他讲好,生死都要给我个信儿,也不算白等他一场。”
寻常的老百姓不兴搞三贞九烈为夫守节这一套,何况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自古女子不事生产,没了夫君等同没了口粮,这口粮都没了,为了活下去自然是要找另个靠山的。
镇上的人晓得絮絮原先是个大家小姐,她夫君约莫也是个什么公子少爷的,是以对她这般倔强着要守节也不感意外。
只是感慨,长此以往,絮絮同阿蒙的生计恐怕要成问题。
况且成康兵败,宁王登了龙座,她那相公预计是没有活路了。
絮絮也是,自宁王攻进京城那日起,便成宿成宿的做噩梦,时常是瞧见薛辞被人砍了首级,就这么挂在城楼边上,那人肆意取笑:“早叫你跟了我又何必受今日这苦。”
每每做梦梦到这儿,絮絮总是流着泪醒来,待触见小包子那无辜茫然的眼睛才稍稍安定下来。
心里不无心酸地想着,兴许他福大命大就活下来了呢。
“阿蒙,幸好有你,若没有你,我不知该怎样活下去。”随手捞过睡得正熟的小包子,絮絮压住阿蒙乱踢踏的小脚,紧紧揣在心窝窝,脸就埋在小包子颈间,深吸一口小包子身上奶香味道,比什么安神汤药都好使。
阿蒙的眼睛像极了薛辞,从前在薛家也曾听公公婆婆提起一二嘴,说是薛辞幼时也皮实得紧,远不如现在的稳重。
小时候摸鱼掏鸟的勾当他一样都没少干过......
想到这儿,絮絮倒突然释然开来,捏了捏阿蒙肉乎乎的小脸蛋,阿蒙被捏了脸蛋醒了过来,倒没什么起床气,反而笑嘻嘻地朝絮絮咧开了嘴,嘴里囔着:“絮絮,要抱~”
他总是这样古灵精怪,跟着镇上那些人们唤她絮絮。
为了省下银子,絮絮已经很少在夜里点蜡烛了,只是今天是三年前薛辞离家的日子,絮絮心里伤感,便点了灯,托腮坐在桌旁,一手拍着阿蒙,哄他入睡。
熟料拍着拍着自己竟也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三年前
“夫妻交拜——”话本子里,唱礼的人回回喊到这儿总难免会生出些许波折,絮絮倒是从没想过,自己的婚礼竟也会同话本子里那般波折。
红盖头将视线遮得死死的,絮絮只瞧见一双白底皂靴,上头纹了如意莲花纹,那是她亲手绣上去的,今生今世,她只曾做过那么一双靴子,送给了一个失意落魄的人。
声音的主人似乎酝酿了很久,才低声道:“兰音,你同阿辞要成亲了?”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其中听出一二些不镇定。
可是那时絮絮不懂,她是崔家的嫡长女,自小便被人捧在掌心,一贯看不懂笑颜背后暗藏着什么,倒是薛辞捏了捏她的掌心,回了那人:“是啊。”
如他一贯温润的嗓音,叫人如沐春风,陶醉不能自已。
“那也很好。”他道,少许顿了顿,似乎又笑起来:“祝你们,百年好合。”
他的一字一句似乎都极为认真,像是在话里藏了什么稀罕的宝贝。
薛辞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比我和兰音还要大些,怎么如今我和兰音都成亲了,你还是一个人,还是早日寻一个姑娘回府,省的日后见着我和兰音心里不快活。”薛辞是在说笑。
可是听者有意。
那人略微笑了一下,笑不大真诚,而后道:“我在等一个人,你知道的,兰音。”不知怎的,絮絮总觉着他在瞧自己。
却是没瞧出个什么明白。
絮絮同他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虽说他比自己还要大些,可小时候总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鞍前马后的,很有小弟的风范,只是后来他逢了些变化,沉稳了许多,就连话也不爱说了。
以前絮絮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你年岁不小了,怎么总不成亲?”
他每回都道:“我要等一个人。”
谁也不晓得他要等的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如此情深意重,钟爱至厮,甚至连着拒了两场顶好的亲事。
却是薛辞,温温一笑,提醒他:“往后得唤弟妹了。”
说着便拉过絮絮的手。
絮絮觉得自个儿同薛辞,也说不上是男欢女爱,只不过两人自小一同长大,交情匪浅,也不互相讨厌,加上两家的长辈有意许配,便将这一桩婚事坐成。
彼时成亲时,絮絮犹然还有些许的不真实。
薛辞中意山水,崔家追捧权力,絮絮还以为爹爹日后定要将自己许配给个大肚子老臣,却不料是薛辞这个翩翩公子。
大抵是两家都被什么表象给唬了。
成亲的前几日,絮絮曾偷偷寻过薛辞,告诉他,若是不愿意这桩婚事,大可退了去,不必太在意她。
左不过丢了些颜面罢了,犯不着用薛辞的终生抵上。
他那时刮了刮絮絮的鼻子,语气颇为宠溺:“小傻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我说改就改?莫非,是你不满意我这个夫君?”
一场婚事终是尘埃落定,薛辞成了她的夫君,那人饮了杯水酒,便再无人寻得到他。
“崔兰音,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此生此世,我不会放过你。”
承欢殿
“陛下这是又魇着了?”
新帝不喜喧闹,伺候的宫人们无传唤不得上前,芷欢是新调上来的宫女,使了好些银钱才调来新帝常在的承欢殿。
承欢殿原是新帝生母景妃的居所,后来景妃薨逝,先帝下旨封了此处,至新帝登基重新启用,已有十数年的光景了。
“添茶。”新帝仍是笔耕不辍,身上只披了件玄色斗篷,案前的灯芯长久未剪,火光微有些黯淡,忽得“哔啵”一声,竟是炸了一下。
容璟停笔,抬头扫了一眼。
一个颇像她的女子。
容璟随口问道:“你叫什么,何时调来的?”
芷欢“腾”得麻溜跪下,头伏得极低,言语间满是慌乱:“奴婢芷欢。”带着褶皱的裙子如御园中开败的蔷薇,因紧张而导致的呼吸不畅致使背脊处上下起伏,宫女们所着的粉色薄纱贴紧肌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迷情感。
视线如同被炭火烧得滚烫的刀子,落在四周围。
芷欢跪得膝盖发疼,才听见新帝淡淡说了句:“承欢殿不许女侍进殿,这规矩你可晓得?”
她自然晓得。
只是富贵险中求。
芷欢咬着嘴唇,往前匍匐了点,容璟笔尖添了一点墨,朱笔落下一个红圈,似乎心无旁骛。
新文开坑,这次想写一个美丽的故事,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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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