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演只长了絮絮一个时辰。
娘怀着他们时,絮絮便蒙受哥哥的照顾。
人家说双生的孩子多半难以成活,这话不真,但也不假。
哥哥从生下来就带着病,就连在家都要用布挡着外头的风,爹爹请了最好的工匠,替哥哥布置了一个最好的院子,那院子既亮堂又保暖,保管叫哥哥吹不着一丝的冷风。
崔恕将她安顿在马车里,自己带着卫队抱着阿蒙骑马戍卫在四周,说是为了保她安全,可明眼人心知肚明,这群人防得水桶一般就是怕她跑了。
絮絮一撩开帘子,崔恕便紧紧盯着,这样盯得人头皮发麻,絮絮索性闷在马车里,不吭一声。
也不晓得周遭的邻居知道她走了,是作何反应。
真是走得匆忙。
临行前统共只见着王婆婆一个,崔恕塞了大把的银子给她,又加以恐吓,想来这会应该同她一样,举家搬迁了。
她还记着王婆婆那愧疚的脸。
到底是朝夕相处的邻居,可絮絮觉得自己怪不着人家。
这世上有强权,有天灾,有**,活着便已是万幸。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阔别了扬州城的春日,心里头总有些不得劲,这一路上崔恕防她防得厉害,一日里只让她见一次阿蒙。
清河,离扬州城无限的远。
远到她同薛辞,都自认为是天涯海角,崔家人再也找不到。
薛辞,薛辞。
她摩挲着脖子上挂的玉坠,成婚时薛辞亲手挂在她脖子上的,他说,若是日后不能相见,总算有个念想。
不想到一语成谶。
“崔兰音,我清河崔氏怎会生出你这样不成器的女儿!”当年的话言犹在耳,爹爹的一字一句仿佛有万钧之重砸在她身上。
容璟叛乱不过二月有余,崔家便预计举家投敌。
薛家公公是辅国重臣,而崔兰音,是从清河崔氏出嫁的媳妇。
若要投诚,崔兰音就决计不能同薛家再有一丝瓜葛。
彼时战事未明,可陛下年幼,朝中多迂腐大臣,可用之人早在两年之前被撺掇个干净,一时之间,朝中空剩老弱。
太后独揽大权发号施令。
而宁王气势高涨,在弱河畔驻扎十日有余,长缨直指京畿。
似乎结局,早有分明。
“絮絮,若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一生独受求不得之苦。”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薛辞闭眼吻住絮絮脸上的泪。
红罗鸳帐,一如初时模样,就连故人,亦是青春正好。
絮絮反手抱住薛辞,他本就清瘦,这些日子里又同公公连夜商讨前方战事,连轴转了十来天,好不容易才有了片刻喘息。
“絮絮,去扬州吧,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这一晚的薛辞,比以往任何时候的都要情动,絮絮挨受不住,昏昏沉沉间听他在耳畔喘息,依稀辨出几个音节“扬州”、“一起”。
“好啊。”若能与君携手共度余生,什么荣华,什么富贵,都不过是现世的一场烟云梦。
薛辞啊,只有你是真的。
可如今,就连你也如烟云了。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要哭了,好在是马车里,谁也瞧不见,絮絮抹了抹眼泪,摩挲着玉佩的动作轻了,而后悄悄地将玉佩放回衣裳里,贴着肌肤,瑟瑟的凉。
“大小姐,长干里到了。”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崔宅就在长干里后,同当年的薛家不过一墙之隔。
絮絮抖着手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透过一个极小的缝隙,而后看见了,曾荣极一时的薛家旧宅。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薛家哥哥,你教的《钗头凤》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比了一枝桃花,探到薛辞额前,想看一看戴花少年是否如戏文般那样美貌。
美貌极了。
絮絮险些看呆了去,一只腿支棱在地上差点摔了一跤。
薛辞移开挡在额上的桃花枝,伸手去扶她:“是一个颇凄美的故事。”只是到底不曾与她完整讲述过《钗头凤》的由来。
絮絮闭上眼,似乎听见耳边有喧闹声。
可是马车走得近了,只瞧见东倒西歪的印有“薛”字的红灯笼——而今已被风雨浸淫得惨白的灯笼面,一只垂在地上,半边塌陷下去。
一块蒙了灰尘的牌匾半半拉拉的,欲坠不坠。
檐角的燕子窝还在,可惜却是燕去窝空,絮絮还记得少时同薛辞捣蛋,作势要去掏燕子窝,被薛辞拦了。
高门大户的门庭向来威严,薛家公公为朝中重辅,却没像旁的显贵人家那般将偶然落在门户前的燕子逐了去。
薛辞说:“它落在这儿,也挺好的。”
絮絮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雕栏玉砌,繁华淹没,一切俱如云烟,那些热热闹闹的景象自面前溃散去,只剩下天街细雨,浇在了离人心上。
一点一滴,莫不如刀刃般利落,扎得人疼极了。
“薛家,如何了。”她是颤着嗓子问的,阿蒙看见娘亲探头出来,高兴得手舞足蹈,也不顾是在马上,便伸手要絮絮抱:“絮絮,抱抱!”
絮絮未动作,两眼盯着崔恕,不曾分移,阿蒙一愣,觉得絮絮好奇怪。
从前絮絮从不会忽视他的。
崔恕叹了一口气:“大小姐,这话以后不要问了,也莫再向任何人提起薛家,最好是忘个干净,连薛字也不再记得。”
絮絮扒着马车檐的手忽然失了力气,背后撑着她的力气轰然倒塌,万顷高阁一刹坍如尘埃。
那大约是死了吧。
也许如她无数次想象的那般,薛辞和其他人被割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曝晒三天三夜。
只是她不晓得而已。
只有她不晓得。
“絮絮,我来接你回薛家。”他踏凡尘而来,骑着高头大马,一笑若艳阳,一笑又如深谷溪流,惹得她一颗心不听劝的乱跳。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一刹那的花开。
“絮絮,从此你就是我薛家的媳妇了。”他眉眼温柔,惹得茶楼两旁的姑娘们尖叫不停,漫天而至的瓜果掷满了大街小巷。
絮絮娇怯地一抬手,丢过去用来遮面的绢扇,上头绣了一枝桃花。
他以口衔之。
而后薛辞从崔演的手中接过絮絮,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进了喜轿里。
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兰音,你回来了啊。”
絮絮挣扎着从回忆中脱身,抬眼看着面前的崔宅,觉得似乎更胜从前了。
崔演是坐着出来的,头上罩了锥帽,裹得密不透风,絮絮打眼便望见了他的腿,却没敢问,经年不见,便是再熟悉的人都有些踌躇。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吧。
哥哥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当年爹爹要与她恩义两绝,是哥哥瞒着父亲偷偷放走了她和薛辞。
“兰音,是不是生哥哥气了?”他仍是那样温温柔柔的嗓音,即使在外头人面前冷得像块冰,可在她面前总是这般小心翼翼。
絮絮想说没有,可是越想说却越支吾不出声来,愣到最后,就只剩一双手握得跟榔头似的,邦邦硬地砸在腿上。
才知道,不是假的。
真的是哥哥。
“崔恕说你病得要死了,哥哥,他骗我的,对不对?我情愿你合着他们一起骗我。”絮絮蹲在崔演面前,探进他的锥帽里,搂着崔演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抹在了崔演新换的素袍上。
崔演拍着絮絮的背,而后把脸贴在絮絮发上:“他说的是真的,絮絮,我快死了。”
真诚到絮絮挑不出一丝虚情假意来。
“我永不会骗你的,在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真正相依为命。”他们是一奶同胞,一个胚胎里分来的两个男体女体,今生的命运都要连在一块。
“所以,絮絮,我将你寻了回来。”
絮絮不解,某眼中全是疑惑,崔恕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大公子,大小姐,外头风大,咱们进去再叙话。”
自新帝登基,崔家因有从龙之功,而今已经大不同从前了。
一路上絮絮没少听崔恕唧唧歪歪,像是硬塞似的想把崔家这些年的近况全灌进絮絮的脑子里。
高门显贵的世家嫡女,自然不像世人想的那般只知春花秋月。
絮絮是崔家嫡女,未出阁前的一言一行,皆是崔家门风。而从前风云莫测的朝堂局势,分庭抗礼的宁王与废帝,絮絮虽在闺围,可一样瞧得很清楚。
所以那时薛辞说要去扬州,絮絮才会如此欢喜。
先前在府门外,地处僻静,是以显得门庭冷落了些,可进里一看俱是春意盎然,假山亭石,江南有的新鲜,此处莫不具全。
爹爹喜欢江南人的作派,倒是不稀奇,只是絮絮不曾想到,如今战事不过初歇,崔宅便大兴土木,动了好大的工程,且不说银子,便是人力物力,那也有的烦扰。
这雕梁画栋的精致,倒平白惹得人生叹。
“爹爹倒是将宁王的毛摸得够顺。”
从前叫着宁王叫惯了,她们扬州那儿离京畿又远,而今新朝初立,好些百姓们都还未从旧朝中脱出来,是以私底下仍是叫着宁王和陛下。
宁王自然是新帝,可陛下却只是一个废帝了。
就连祖宗祠堂亦进不去。
絮絮想起容璟那张脸,忽然想到容璟向废帝行后人礼,以香火好生供着废帝的牌位的场景,不由得笑了。
容璟那样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瞧不上的人骑在自己头上。
他篡了废帝的位,又哪会大度到将废帝迎进宗庙,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他怎么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