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宝贝活着的时候,遭受了太多的苦痛,就连死去时,上天依旧没有放过他。满身伤痕,触目惊心,那份来之不易的短暂生命,也被无情收走。
“你怎么可以,连个吻都不留给我?”何过灰头土脸。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质问,轻轻说道:“宝贝,你说,吻是分别吗?”
“皮肤烧了,有血,何过啊……别碰,会传染。”
何过俯下身子,想用手捧住小孩的头。却又不敢触碰那些被火烧伤的黝黑伤口,怕给他增添痛苦。
他小心翼翼,满怀虔诚地吻在了莫哀的唇上。
莫哀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阻拦,可惜他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丝毫力气。他用手去翻找口袋,手腕被何过抓住时,便不再翻找。
“莫哀,我不怕得病,也不怕死亡。等我把那群人送进去,就来找你。”
房子里热得像熔炉,房子外冷得如冰窟。莫哀缩成一团,恳求道:“何过,好好活着,不准沾到我血了……”
救护车的声音终于传来,四周开始变得嘈杂。何过抬起头,像看到希望一般。
可当他低下头,再次看向莫哀时,微光顷刻间熄灭。
何过曾有一双最喜爱的眼睛,而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那双眼睛黯淡无光的模样。
刹那间,何过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母亲只一眼便发现了父亲的离世。
他也感受到了,痛苦与绝望漫上心扉。
何过手指轻轻抚过莫哀的脸,却感到有些奇怪。
莫哀脸上的表情很高兴。为什么会高兴呢?他嘴唇微张,火焰灼烧过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了。
何过将耳朵贴近倾听。
“何……警官,我……爸妈,他们……来接我了。”
烟尘与烈火肆意灼烧楼房,爆炸随之而来,救护车和警车的笛鸣此起彼伏。而后,便再没有其他声音。
一阵耳鸣掠过何过的脑海,震得头痛欲裂。
“别走,求你了……”他喃喃自语。
“宝贝?宝贝,醒醒啊。”他用往常唤莫哀起床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
恍惚间,有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过来,又离开了这儿。
“这个心跳已经停止,去看看旁边有没有其他伤员,先将活人送走。”
何过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他们吵得厉害。他转头问道:“小孩,他们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对了,你刚刚有什么要给我的吗?我偷偷看看,不会怪我吧?”
他轻柔地掰开莫哀攥紧的手指,掌心里是一个小的透明玻璃瓶,里面装着几颗HIV的阻断药。他认得,因为他吃过——上次一个吻之后,二十八天不间断地服用。
何过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他发现,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他将莫哀平放在地上,随即脱下外套,盖了上去。
做完这些,何过起身,一步步朝还在燃烧的楼道中走去。
我来陪你了……
等等我,拜托你,求求你,等等我……
“何过!你干嘛?站住!”韩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何过没有回头,下一刻,后颈传来一阵剧痛。接着,他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时,何过发现自己躺在单位里,韩钦坐在他对面。
“醒了?”韩钦眉头紧皱,问道。
何过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那把火是孙奇放的,目标是你妹妹,他非常嚣张,甚至没有躲着监控。”韩钦停顿了片刻,迟疑地说道:“你妹妹没事,只是被吓到了,已经被你母亲接走了。而他的……尸体,现在还在殡仪馆。”
何过猛地起身,冲出门外。韩钦追了上来,喊住了他。
“何过,你别想不开,你特么还有妹妹,还有妈妈。而且那小孩,他绝对也不希望你……”韩钦的眉头紧皱,似乎对何过下午冲进火焰的画面仍心有余悸。
“他死了。”何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脸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
前六年的痛苦,终于在第七年画上了句号。只不过,一并结束的还有他的生命。
……
何过一进殡仪馆,就有人来询问他。
“今天我们只收到一具尸体,烧得面目全非,从身形看出是个瘦小的男生,个头不算矮。”
何过停顿了一下,回答道:“那是我的爱人。”
那人愣了一下,看到何过穿着警服,没敢再多言,匆匆离开了。
何过走近那具尸体,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莫哀。或者说,他从未忘记过。
一瞬间,他便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莫哀的遗体上,痛哭失声。
如果说莫哀失踪时,何过尚且还抱有一丝希望,相信他还活着。可现在,遗体摆在了他的面前,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再欺骗自己。
死亡是每个人恒定的归宿,可对他来说,太过提前了。
何过轻轻握住莫哀的手,刚一触碰,便感受到一阵冰冷。银色的戒指互相碰撞,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为他框上无名指的那枚。
而那个小孩,却成了他永远摘不下来的尾戒。
何过将口袋里的平安吊坠拿了出来,最后一次戴在莫哀的颈间。
他在那间殡仪馆待了整整一夜,陪伴着他的爱人。
一月十日,警察节,何过遭到了报复,因为,莫哀死在了那天。
整栋楼都被燃尽,唯有他一人殒命。
……
第二天,何过登录莫哀的账号,宣告了他的离世。
来为莫哀追悼的每一个人,何过都认识——伍楚、秦婷、小孩的室友,甚至还有那栋楼房的邻居。他们神情各异,但都带着沉重的悲伤。
何过脸上只有平静,仿佛已经麻木,再也看不出半点难过。反倒是秦婷哭得最伤心,眼眶红肿,泣不成声。
伍楚走上前,眼眶同样微红,手里捧着一个文件袋,递给何过:“他给你的。”
何过接过文件袋,沉默不语。袋口一打开,就看见偌大的几个字:遗嘱、遗书。
一份打印好的,一份手写的。
何过将文件重新塞回袋子里,没有翻阅。不准备看,更多的,是不敢。
如果是莫哀写的,他闭着眼都能猜到内容,无非是劝他好好活着,不要沉溺于过去。
和他的遗言总归是相似的。
他害怕听见、看见这些。
伍楚尊重他的选择,没有多说什么。他相信自己兄弟的眼光。
那些人走后,莫哀的追悼会又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沈轩刚准备踏进门槛,便听见何过冷冷地开口:“滚出去。”
跟在后面的邱平礼刚想开口,就被沈轩用眼神制止住了。
“何警官,我很抱歉,但我没想到,孙奇会如此狗急跳墙。”
何过没有再看莫哀,偏过头,朝沈轩走去,眯着眼睛,眼中满是冰冷:“我说,滚。”
沈轩轻笑着摇了摇头,站在门口,没有再踏进一步。他伸手拍了拍何过的肩膀,缓缓道:“何警官,你别老是装着很爱他的样子,你要是真的爱他,那怎么不去陪他呢?”
何过的胸口像是被人重重锤了一拳,窒息般的痛感瞬间蔓延全身。他握紧拳头,却强迫自己忍住,脸上的表情如同凝固的冰川。
他必须忍住,他要把这些人都送进去后,才有脸面去找他的小孩,才有资格,乞求莫哀的原谅。
“我们走吧。”沈轩淡淡扫了一眼莫哀的遗体,眼底的暗色一闪而过。他转过身,带着邱平礼离开。
然而,走了几步,沈轩却突然顿住了脚步。他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哥。”王然冷静地招呼了一声,与沈轩擦肩而过。
沈轩的表情微微变化,他再次回头,目光落在屋内。然而,那个满身冰冷的警察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门外的异样,依旧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沈轩沉默片刻,最终转身离去。
……
寒风从堂口涌入,凛冽刺骨。然而,今天的太阳却出奇地明亮,将所有的冰冷都无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下午时分,追悼会的宾客已经离开,只剩下何过一人。不,还有莫哀陪着他……
何过站在莫哀身边,低声问道:“你想陪你的母亲吗?”
他的声音飘散在空荡的房间里,没有回应。
大概是想的,不然为何那时候,不愿留下呢?
何过从堂口走出,抬眼看见万里无云的晴空,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停顿片刻,心想自己得回一趟家。
然而,他的家早已成了废墟,烧毁成一堆灰烬。
所以何过回的家无疑是莫哀的家。
拧开门锁的那一刻,何过的脑海一片恍惚。他几乎能够听见过去的声音,在这栋房子里回荡——轻快的脚步声、偶尔的轻笑,甚至还有莫哀半真半假的埋怨。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死寂。
他习惯性地将钥匙搁下,径直走向储物柜,拿出猫粮和猫砂。
笼子里的小猫用后腿努力支撑着身体,朝他拱了过来。
明明瑞瑞都在这么努力活着……
不,他不能责怪小孩,因为他没有错。
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是莫哀,靠在沙发上,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无所谓的笑意。
“何警官,如果我死了,你会纪念我多久?活长点儿,想我久点儿。”
“我一定是疯掉了,才会看见你。”何过呆了片刻。
话音未落,身影瞬间消散。他猛地伸手想要抓住,却只抓到了空气。猫粮袋滑落,一粒粒洒到客厅瓷砖上。
何过低头,只看见仰着脖子望他的小猫,他蹲下身,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滴落在猫粮上。
“瑞瑞,他不在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对瑞瑞道歉,也像是自言自语。
那天晚上,何过将瑞瑞带去了妹妹家,请求何诺帮忙照料。
至于那份遗嘱以及遗书,何过在夜深人静时打开看了。
遗嘱简单明了,莫哀将房子留给了何过,至于存款,则将何过父亲曾给予他的,原封不动的还给何过。剩下的遗产,他一半给了伍楚,一半捐给了医疗事业。
看完遗嘱,何过又颤抖着手展开了那封信纸遗书。
亲爱的何警官:
当你见到这封伍楚交予你的信时,我应已与世长辞。想来还是因为疾病的缘故,陈年旧疤即使被抚平,可依旧疼痛难捱,余痛难消。只感谢你,带给我的无尽宽慰。
不知道你是否还在惦念我,或者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无论如何,我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照顾好我的儿子瑞瑞(别忘记绝育),这样它能活的长久一些,也弥补了我生命短暂而留的遗憾。
何过,自你救我那天起,我便不再期盼死亡,也无惧它带来的恐吓。但后来,在和你共度的那些日子里,我忽然又害怕,害怕因为我的存在,令你也背负不公,承受本不属于你的痛苦。我如此狼狈,可你不该如此。别体验我的过往,也别重蹈我的未来,你平安无事,就是我最大的期望。
早早离去并非我所愿,或许只是上天可怜我,结束了我的痛苦。就像我总说对这世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磕的头破血流。可我想到你时,依旧无可避免的爱上了它。
何过,你得活着为我寻找公平,别妄想着提前来找我,见不到的。
我只会在你生命的尽头,等着你。
寄信人:莫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