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出鬼没的入侵者又跑了。谢衍早在短短一上午学会了不因此而失望,然而他把手指压在门锁上,忽然浑身一凛:
门关着,刚刚对方是怎么进去的?
谢衍又回身看了看门。
进屋的时候,他左顾右盼,并没有发现房中有什么异常,看来对方是真的再次藏起来了。走了一整个早晨,他自然精疲力尽,拖着好不容易不再打颤的双腿上楼坐下。
通过方才的一瞥,谢衍已经拼凑出了那神秘人的大致模样:一个和自己一样瘦削苍白的少年。
只不过他自己身上还有点血色,对方只剩下非黑即白。
看起来也不像个正常人。
虽说那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展露出明显的攻击性,但谢衍不能不留心。
可他回想对方急急忙忙离开前廊时的模样,印象里又浮现出一只大而漆黑的眼睛,以及勾在门边的一段几乎无色的指节。
好像在白色画纸上穿梭的水滴,无色无形,消失后只有余下的水迹散发着淡淡的气味。气息晕染开来似有似无,他隐隐感到:那是被压抑的恐惧。
入侵者怕他。
怕他?
谢衍坐在床边,举起一边手臂。
窗子开着,他便就着自然光端详着自己细瘦的手,见它好像一折就会断。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虚弱不堪,一动作就仿佛全身的骨头都锈住了,时不时就一声响,像个大号的人形机器人。
谢衍认为这个比喻很幽默,但他没有笑。
他只是感到饿了。
谢衍走到卧室门口,找到机器人,回忆着梁恕讲过的便捷手势敲击两下。机器人弹跳而起,伸展着向厨房滑去,把一个小方块贴在一块金属板上。它随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与金属口合并,在谢衍的注视里消失。
厨房里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响。
管道涌动。许多黑白的小方盒子被传送至表面,许多钩子从天花板上吊下,许多把自动刀在慢条斯理地切割一个个浅色小方块,每一片的尺寸都完全相同。不过几分钟,小机器人已经重新贴在了他裤脚旁。房间正中一张小桌上则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盘子,中间几粒切成两半的圆圆红果,摊成同心圆的平整鸡蛋,直角干净的面包片,里面夹着同样形状的乳酪和被熨平的浅绿色菜叶。
整盘菜看起来好像另一幅抽象画,只是生动些。
他还没放稳叉子,小机器人就再次围着他尖叫了起来。
*
梁恕讲解机器人时提到过,谢衍和白色山庄的其他人之间没有什么花哨的通讯方式。小机器人自带一个通讯设备,只要指令输出,就会自动联络梁恕。
在整个过程中,只需要他进行两次主动选择:
1. 发出指令
2. 选择信息输出或语音通话。
而接电话就简单多了。
谢衍把上面的金属环挂在左耳上。机械音响了几声后,一个低沉的男声说:
“喂,谢衍。”
他立刻听出对方是谁:“梁哥。”
“是我。”梁恕道,“吃过饭了吗?”
谢衍看了看面前的桌子,“马上就要吃了。”
他不是很明白梁恕这一通电话是为了什么,毕竟他们一刻钟前才见过面。
“你姐姐刚刚起来了,提起过你。”
提起他。
谢衍应了一声,想起来问道:“她说了什么?”
对面没了声音。
谢衍拿着话筒等待,说不准自己是否该继续用餐。他正在左右为难,话筒里终于再度出现了人声:
“谢衍。”
谢苑一开口,尽管人不在屋内,周身的气息也沿着话筒吹了出来,在他的感知中仿佛幻化着也出了形体。
她问:
“今天出去过吧?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还可以。”
“我在想,”谢苑轻咳了一声,“你能来我这里陪我一天吗?是……爸爸和妈妈的忌日到了。以前,你还没有出事的时候,都是你陪我去的。”
“没问题。”没有话筒,谢衍便抱着双臂,沿着沙发来来回回地走,“是哪一天?”
“明天。”
“我去哪里找你?白塔吗?”
“我会让梁恕来接你。爸爸和妈妈……”
她似乎话未说完,却被一阵急急的声响打断。
不像咳嗽,也不像是掉了东西,倒像是人声里扭曲的倒气。那声音幻化出的扭曲形体显得如此真实,却只显现了短短一瞬。再度开口时,谢苑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略显疲惫继续道:
“那我就等着你了。”
“好的。再……”
电话挂断了。
“……见。”
谢衍放下电话,继续吃饭。
完后他决定下楼,看看书房里都有些什么。
房间里是那张巨大无比的书桌,旁边书架上摆满书籍。谢衍手指划过一系列沉甸甸的书名,眼见着全是各种生物类教科书和专业书。他闲来无事翻开几本,原本以为内容会晦涩难懂,谁知一开始阅读,里面的一切内容都似曾相识。
好像有人在拿软布擦拭自己脑中的一块石壁,灰尘落下,一切文字历历在目,理解起来则不费吹灰之力。
“她要把我培养成科学家。”他回想着她的话。
谢衍失去看书的兴趣,转而看向旁边的电脑。屏幕上的一切都逃不开那些书的内容范围。他点开资源库,随手搜了一个纪录片视频,向后仰倒在椅子上。视频里播放着一项生物实验的相关讲解,听在他耳中却像小孩子牙牙学语一样平白无奇,通俗易懂。
谢衍关掉了视频。
他到底该在这里做些什么?等见到了谢苑,或许她能给他下更多的指示。谢衍搭在鼠标上的手顿了顿,忽然飞快地切换到搜索引擎界面,打字:
【谢苑】
一个很小很小的方框弹出,上面的内容少得可怜。
谢苑(Flora Yuan Xie, 1991年――),华人认知神经科学家,以成功模拟出完整人脑镜像神经元系统而知名。从小一直在家中自学,于2005年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录取,仅一年便获得理学荣誉学士学位。于2007―2010年间留校研究并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同年加入“弗兰肯斯坦计划”,参与人造脑相关研究,2012年正式离开团队,建立白色山庄独立实验室……
下面是一张很小很模糊的照片:白衬衫的谢苑微笑着,看不出年龄。
谢苑今年三十八岁,即当前时间为2029年左右。她接管他抚养权的时候二十一,就是说他现在大约十七岁。
谢衍继续搜索:
【梁恕】
梁恕(1988年――),2010年于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获得理学荣誉学士学位。
不到一行字。
谢苑出生于1991年……十四岁取得理工学院录取。谢衍看着潜意识里感到这一点很不寻常,尤其是在和梁恕履历的对比之下。他又看了一遍,终于发现了自己一开始就隐隐注意到的部分:其中一条时间线中间出现了不连贯。
2005年被录取,仅一年取得学位,不应该2006-2010年间留校研究吗?
或许是写错了。
谢衍托腮看着电脑,又看了看那关键的2012年。这一年谢苑正式组建独立实验室,恰逢梁恕大学毕业两年。于是梁恕成为了她的助手――他们同时就读与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想必是那时候认识的。
可到今天为止,他在这里只见过梁恕一个人。
难道从2012年起,也只有梁恕一个人选择追随谢苑?他不由得又转回最开始的疑惑:梁恕真的不是他的姐夫吗?就算不是,两个人在偌大的实验室朝夕相处17年,总该是和常人不同的。
实际上他感到以他们的年龄,其实足以做他的父母了。
他想起什么赶紧切换回谢苑的词条,跳到“其他信息”的位置。果然,下面写着一行极小的字:
父亲:【谢忱】。
点开名字后首先出现的是照片: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男人,面带微笑,容貌俊朗,从中依稀可见一点和谢苑的相似之处――她一定是继承了他的颧骨形状。小图无法放大倒也没什么,只苦于没有单独给他妻子的词条,因此无法得知她的长相。
这是我素未谋面的父亲,谢衍想。
这意味着什么呢?
谢苑知道,他不知道,因为他失忆了。然而就算他没失忆也没用:他们没能活到他能认人的年岁。
谢衍继续往下看。
谢忱(1960年――2012年),华人企业家,元辰集团创始人,曾在2010年亚洲富豪榜上位列第八。于……
中间又是一大片他不认识的集团名称,财富排行榜的数字和董事长一类的头衔。谢衍的目光在“亚洲富豪榜”上微微停滞了片刻,特意思考了这个词代表的意义。
……2012年冬,与其夫人黄媛不幸双双逝世于空难,享年54岁。
谢衍盯着这句话看,心里想着自己是否应当因此感到悲痛,但那件悲惨的往事对他来讲太过遥远。不说他们,就是对他的姐姐,谢衍心里并无特别强烈的想念。谢苑只短暂地露过一次脸,匆匆几句太过单薄,仅一个早晨就已经在她大病初愈的弟弟心里淡成了一个影子。
她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的悲伤,和梁恕的冷漠一同在房屋的角落里盘旋。
谢衍回忆着那短短的相见。
关于他们说话举止的每一帧画面、每一点细节、每一个意图。他在谢苑的痛苦里感到难以呼吸的哀伤,在梁恕的漠然里自然而然地与他保持距离。
这就是他们留下来的一切:他们的情绪。
当他不去想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情感也就离他而去。谢苑身上的什么东西让他对她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但也到此为止了。或许他应该为她的健康状况多担忧担忧,但以他现在的真实想法,无论如何都显得冷血。
“可我失忆了。”他自言自语着耸肩。
但无论他失忆与否,转天都得去扫墓。谢苑提到父母的时候哭过吗?没有,但在他的脑海里,她的影像慢慢融化,溃败,伤痛呈液态向四周蔓延。
在她的感染之下,他终于也感到自己的心也重重地向下沉去,甚至伸手在眼眶周围压了压,确认并没有真的泪水。
他等待胸闷的感觉渐渐平息,决定先为明天去选择一身合适的衣服。
谢衍关掉电脑,离开书房,爬上了通往阁楼的阶梯。房间和他早晨上去时一样满是各式拉架抽屉,他胡乱拨开那些柔软的白色布料,忽然动作停住,按慢动作把刚刚的行为倒放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但他十分确定衣柜里藏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