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阳近些日子阴雨连绵,今日倒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城外的厮杀还在继续,血腥气在城中蔓延。
西辽皇室大厦将倾,百姓关门闭户,无论贫民贵族,此刻都一同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苏栀一身红衣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伴随着宫门处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苏栀在昏暗的佛寺中睁开了眼睛,一双勾人的狐狸眸似有些疲惫。
一夜未眠,红血丝遍布双眼。
殿门被人推开,苏栀起身回头。
是她的两个婢女,诗情和画意。
“帝姬。”诗情叫了一句,“奴婢奉皇后娘娘旨意,送帝姬出城。”
“出城?”一连被关了数日,苏栀声音微哑,“母后呢?”
二人不说话,只垂眸摇了摇头。
苏栀立刻反应过来,欲抬脚朝着坤宁宫而去。
“帝姬。”诗情忙伸手拦住她,“娘娘她吩咐了…”
“让开!”苏栀挥手甩开诗情,看向远处的目光决绝,“就算是死,我也要和母后死在一起。”
城外,烽火连天,弥漫着肃杀之气。
棕红色的骏马毛色顺滑,上面跨坐着的少年银色战甲披在身上,看着眼前脆弱的城门,目光有些犀利,逐渐攥紧了缰绳。
“少将军。”士兵走向前禀报军情,拱手作揖,“王爷已率人由南门攻入皇宫。”
少年招招手,示意他退下。
眼看将军犹豫不决,身旁的副官凑过来,小声提醒道“世子,按计划,此刻咱们该攻城了。不然,王爷那边的兵力,怕是不足以…”
谢衍知闭上眼睛,仿佛只要如此接下来的厮杀便与他无关,老弱妇孺的哭喊他便听不见了。
过了半晌,谢衍知慢慢睁开一双桃花眸,缓缓开口,声音低而缓,“众将士听令!”
“在!”
“入城后,立即捉拿西辽皇室子弟,不得伤及无辜百姓,不得抢夺钱财,违者…”谢衍知刷的一声拔出剑,刀光剑影,银剑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军法处置!”
“是!”
硝烟四起,少年俊美如画的脸在风沙中越**廓清晰。
身侧副官看了他一眼,叹惜一声,转而看向那座形同虚设的城门,附和下令,“杀!”
顿时,尘土卷起,成百上千列阵的将士高举大宁旗帜,气势汹汹地冲向那座灼烧在战火中城池。
战马嘶鸣,铁蹄奔腾,扬起滚滚烟尘。
这一战的胜利,似乎早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谢衍知内心挣扎片刻,夹了夹马肚子,准备驾马入城,忽然又看向身侧的人,伸手拉住他紧握缰绳的手臂。
“元澈,你去后边盯着。若是圣旨传来,速速来传。”
元澈有些担忧,看了眼城墙,又嘱咐了一句“世子,切记侯爷所说,不要太过妇人之仁。”
谢衍知没说话,点点头,只留有一声驾马声,扬鞭而去。
皇城内一片混乱,苏栀提着裙摆,飘扬的裙摆好似宛若火红的云霞,发髻间不多的步摇珠翠叮当作响。
四周皆是各色盔甲的士兵挥剑出击,她一袭红裙,在长长的宫道上有些扎眼。
兵器碰撞的声音刺耳,几滴温热的血滴在苏栀玉藕般的脖颈上。
忽然间间,一具尸体从天而降,挡住了苏栀的去路。
紧接着,一人手持长剑,飘飘然停在了苏栀的眼前。
苏栀停住脚步,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那人手握长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苏栀后退几步,心跳如鼓,短刀从袖口处滑落到掌心,冰凉的刀刃令她生出些许的胆怯。
她的武功并不高,眼前的男人明显长年行走于刀头舔血的路上,苏栀清楚的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
男人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就是韵华帝姬?”
尽管四周喧嚣,可苏栀还是听得十分清楚。
苏栀没敢应,这人能准确的说出自己的封号,明显是有备而来。
“还真是像。”男人嗤笑一声,“不好意思了小帝姬,上头点名要你的命,这辈子福享的不少了,就到这吧!”
说罢,男人提剑冲来,锋利的剑刃直指苏栀的喉咙。
苏栀咽了咽口水,握住刀柄,准备殊死一搏。
下一秒,一道银色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过,寒光乍现,利刃破空而来。
毫无征兆的,男人倒地不起,紧紧捂着脖子,脖颈处喷涌出血液,溅在朱红色的宫墙上。
苏栀一愣,突然出现的少年背对着自己,身姿挺拔,一身银色战甲庄重肃穆,出手快如闪电。
谢衍知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地上断了气的尸体,冷笑一声,回头撞上了红衣少女佯装镇定的眼神。
苏栀抬了眼,恰好撞上了少年凉凉的目光,两两相望,彼此充满了戒备与打量。
不过只一瞬,苏栀便收回视线,看了看另一条路,拔腿而去。
许是那一抹红色太多夺目,谢衍知深邃漆黑的目光慢慢移了过去。
少女的裸露的手臂上粘上了不少血渍,发丝也凌乱了,金色的钗环掉在了宫道上。可她行色匆匆,不知是去见谁,只一味朝着皇宫的更深处而去。
谢衍知收回视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方才她手握匕首严阵以待的样子。
明明弱小,却又坚强。
好在内宫尚且没有被攻进来,但情况也不容乐观,宫女太监们乱作一团。
苏栀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额上冒出了颗颗汗珠,才终于气喘吁吁的在金碧辉煌的坤宁宫前停住了脚步。
苏栀平稳了呼吸,上前一把推开宫门。
凤位之上,锦衣华服的女人满头珠翠,却不似往常一般佩戴凤冠,而是梳起了女儿家的发髻,穿着一身大宁公主的服饰,端庄的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正是西辽的皇后,大宁远嫁的朝阳公主宋娴。
“母后”苏栀没管宋娴的异常,连忙踏入殿中。
闻言,宋娴蓦地睁开眼睛,看着大汗淋漓的女儿,猛然站起身。
“惊蛰?”宋娴看了一眼苏栀的身后,“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诗情呢?画意呢?”
苏栀没有回答她,而是平静的开口问“母后,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宋娴静了几秒,坐回凤位上。
“我不走。”
“母后!”苏栀有些生气,连带着声音都尖了几分,“宁军就要打进来了,他们不会因为你是大宁的公主就放过你的!”
宋娴淡淡的一笑,伸手拉住女儿的手,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女儿长大了,想想看来,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够记得自己还是朝阳公主呢。
“不是的惊蛰,不是这样的,母后不是不想走,是母后不能走。”
“你看这满城的百姓,这些年来饱受欺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已是足够可怜,若是宁军大举攻入绥阳,母后只怕无人为他们喊冤。”
“所以你要留下来?”苏栀干脆坐了下来,“那我也不走了。”
宋娴急了,“不行,惊蛰,你还小还有大把的前程,我替你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只要你能够出宫离开绥阳,你就能活下去。”
“前程?”苏栀有些好笑,“我一个亡了国的帝姬,会有什么好前程。”
宋娴没说话,殿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分不清是禁卫军还是敌军。
宋娴不动声色的握紧了衣袖,忍住了即将滑落的泪珠,看向苏栀,冷静开口,“惊蛰,母后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苏栀盯着宋娴的眼睛,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摇摇头,倔强开口“不走,我要和母后在一起。”
苏栀固执的认为,只要她似以往一般固执,便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宋娴呵呵笑了两声,随后面色骤然冷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不知何时被放在身侧的剑被宋娴拔出,架在了宋娴的脖子上。
“母后!”苏栀惊呼一声,“你,你别…”
“走不走!”
宋娴似有些崩溃,看向苏栀的目光,甚至夹杂了恳求。
苏栀还是有些犹豫,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诗情和画意赶到,一进殿,便看到如此剑拔弩张的画面。
“那好。”宋娴的泪没忍住,划过了脸颊,“那你就亲眼看着母后去死吧。”
说罢,宋娴双手握上剑柄,毫无眷恋的闭上双眼,脖间赫然出现一道刺眼的红痕。
苏栀本以为是宋娴故意吓她,却在看到血丝冒出来的瞬间惊慌失措。
“母后,母后你别,我走,儿臣这就走。”
苏栀尝试着靠前,想要把剑从宋娴脖间拿开。
听到了想听的答案,宋娴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手垂了下来,剑刃碰撞在地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儿,宋娴忍不住伸手替女儿捋了捋发丝,眼眸中的泪水决堤,泪水滚滚而下,再也无法隐忍。
“走吧,惊蛰。”宋娴道“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好好的,活下去。”
苏栀还想再握一握母亲的手,可宋娴下一秒便快速将手收回,转过身去,命令道“诗情,画意,记住了,一定要保护好帝姬,死也要保护好帝姬!知道吗!”
诗情和画意吓了一跳,她们二人陪伴苏栀念书多年,自小受宋娴恩情,自然懂得知恩报恩的道理。
“是,奴婢遵命!”
“走吧!”
宋娴背过身去,不忍直视。
苏栀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无论宋娴能不能看见,苏栀提着裙摆,最后一次,向生养了她十五年的母后,行了跪拜大礼。
待殿内脚步声彻底消失,宋娴这才颤颤巍巍的转身,看着不见了的粉色身影,已然哭成了泪人。
年轻时,她以朝阳公主的身份,为大宁百姓远嫁西辽。
如今,就让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为绥阳城里的百姓,博一把吧。
宋娴理了理衣服,端坐回凤位上。
“娘娘。”禁卫军守将佩剑立于宋娴眼前,脸上赫然几道疤痕,“帝姬已从密道离开皇宫,宫内暂时安定下来了。但敌军仍聚集在宫门口,正四下搜捕百姓。若是天黑前不开宫门献降,便要血洗整个绥阳。”
剩余的话,不言而喻。
“他这是在逼我。”宋娴偏头一笑,转而又问“薛瞬,你跟我多留了?”
薛瞬一愣,低头答道“自末将护送娘娘从大宁一路向北来到西辽,已然有二十三个年头了。”
宋娴点点头,“不错,是有二十三年了。”
宋娴站起身,略过薛瞬的身侧,跨出殿门,“出嫁从夫,我已是西辽人。可薛瞬,你不是,外面那些人,是你的亲人。”
薛瞬一愣,回眸看去。
夕阳西下,宋娴已跨下了台阶,朝着最后一抹残阳,缓缓踏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