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尹亦打着哈欠,双脚从已经变温的水中慢悠悠地挪出来。
他生来心脉有损,底子弱,每到冬日便手脚冰凉、夜咳,冬日对于他来说十分难熬。为了让他夜里能入眠,郁渡给他配了药方,每日睡前需得用中药泡过脚才能安眠。
收拾妥当,尹亦端着泡脚桶便往屋外走,昨日除夕,安山上久未这般热闹,官络起了兴致拉着他们师父对饮,他虽不饮酒却也一直陪着,这会儿精神早已不济。
尹亦打着哈欠,有些恍惚地开了房门,冷风夹着冰粒子往屋里凑,冻得人手脚发颤,尹亦缩着脖子正要将桶中水往外泼,眼前忽地飘来一个黑影。
饶是尹亦一贯淡定也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洗脚水不偏不倚地全洒在了黑影鞋上。
冷不丁被泼了洗脚水的虞敬轩:“……”
不小心泼了虞敬轩一脚的尹亦:“……”
大年初一的寒夜里虞敬轩和尹亦满是尴尬地站在门前,面面相觑,尹亦率先回过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泼空了水的泡脚桶往身后藏了藏,然而冲着还在发愣的虞敬轩颔首。
“师叔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虞敬轩看了看尹亦背在身后根本藏不住的大木桶,还有对方披在肩上的外衣,有些讶异地道:“你这是要就寝了?”
尹亦轻咳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儿都三更天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也不知虞敬轩这讶异的语气是从哪来的。
尹亦望了会儿天再低头看向虞敬轩时语气温和地道:“是呀,若是师叔不来,我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虞敬轩听了尹亦的答复,反倒更加费解:“我先前不是同你说了三更时找你有事相商么?”
尹亦歪头仔细了想了想,实在是想不起来虞敬轩何时同自己说过这话。
虞敬轩见状有些急了,提醒道:“诶,就是那只三叉的梅花啊!”
三叉梅花=三更天来寻?你脑洞怕不是有点新奇。
尹亦点了点头表示了解,然后温和地开口建议道:“咳咳,小侄愚钝,师叔以后有话还是直接说比较好。”
虞敬轩表情有些憋屈,被怼了也不好回嘴,见尹亦被屋外冷风吹得连连咳嗽,只能满脸无奈地一边伸手将尹亦往屋里推一边道:“行了行了,进去再说。”
尹亦一口想要拒绝的话含在嘴里没吐出来,背对着虞敬轩的表情比之对方还要无奈三分,索性虞敬轩进门了还知道随手把门带上。没了灌进来的冷风,尹亦又往炭盆里添了两块碳,靠着炭盆坐下拢上外衫,咳嗽才渐渐止住了些。
缓过劲儿来的尹亦抬头看着跟着他在对面坐下的虞敬轩问道:“师叔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虞敬轩抬手脱下被尹亦浇湿的靴子放在炭火边烘烤,随意而又散漫地依靠在椅背上道:“没事就不能来同大师侄叙叙旧?”
尹亦心说没事你搞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事情大半夜的过来扰人清梦,面上却还是一脸温和地道:“自然是不可以的。”
虞敬轩:“……你这拒绝得也太干脆了吧。”
尹亦温和地解释道:“我体弱,不能熬夜,加上师叔这般深夜造访,不请自来已经是第二回了,再惯该成习惯了。”
尹亦大约是真的怕了虞敬轩这般三番二次的深夜打扰,破天荒地说了这许多话来解释。
只是虞敬轩脸皮厚,一点也没有打扰到人家的自觉,反倒笑了两声问道:“那我上回同大师侄商量的事情可考虑清楚了?”
尹亦笑着摇头,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我还是那句话,玄武宗不想掺和。”
虞敬轩也笑着摇头,抬手指了指屋外问道:“玄武宗近来应该有不少窥探影子吧?”
衡王倒台后,原本平衡的局面被打破,永康帝一面想要平衡朝局避免太子一方独大,一面又因为同蠡国的战事不得不仰仗常绥军,明面上不好打压,便索性放任了朝中暗处的争斗。
衡王倒台后原本无主的势力,也被各方瓜分蚕食,而又因为在衡王一案中官络的插手,牵扯出久不在人前显眼的玄武宗来。
光虞敬轩得到消息的,来探玄武宗底细的就不下三波人马。虽然这些探子都被挡在了玄武宗前门大阵外,但终究是不可能再像原先那般置身事外了。
尹亦难得皱起了眉头,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炭盆里崩出的火星出神。
“玄武宗本就是大睢国宗,承载国运、护佑正统本就是职责所在,我实在是想不通,大师侄你在顾虑什么?”
虞敬轩皱眉看着尹亦,目光中带着审视和疑虑。安定县一案后,他第一次上安山来找尹亦,被拒绝后也只当对方是想着还有衡王一派同太子分庭抗礼,而玄武宗又已衰落唯恐过早表态到时候会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可现如今,衡王倒台,朝局逐渐明朗,加上官络的参与,即便玄武宗没有明确表态,旁人也只当玄武宗是同太子站在一处的。正因为如此,再度被尹亦拒绝时虞敬轩便显得分外不解。
炭盆里的火星子哔啵作响,尹亦专注望着炭火盆的目光,就好似稍有不慎,那火星就会溅出来烧到他身上,需要时刻注意着才能放心。
过了好久,尹亦才轻咳了两声打破了四周诡异的安静:“咳咳,正统么?咳,晋端之乱后,咳咳,大睢还有正统在么?”
这话说得实在是算得上大逆不道。可虞敬轩却也没生气,神情淡淡地看着剧烈咳嗽的尹亦,看着对方苍白的面色因为咳嗽而带出了红润之色。
“呵,确实,晋端帝同先皇后并无嫡子,永康帝也不过就是晋端帝的庶弟,若不是晋端帝不够争气,永康帝现在也只是逸王。”
虞敬轩面色平静地将永康帝的老底给抖落了个干净。
当年显孝帝逝后传位于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晋端帝,可惜这晋端帝没什么大能耐却偏偏沉迷修仙,找了一群也不知真假的道士在宫里炼丹。
当时的晋端帝大约是嫌弃玄武宗时任的国师占着头衔又不给他炼长生药,便又在玄武宗之外又另提了个道士做国师,也是从这时开始,玄武宗渐渐没落,淡出了众人视野。
那帮道士在新国师的带领下,鼓吹全民修行,搞得整个皇城乌烟瘴气。
再后来又遇上了南方百年一遇的水灾,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颗粒无收,晋端帝又不理朝政,大睢立国数百年,头一遭是被一群修士把持。
这帮道士声称是南方百姓修行之心不诚,故而降下了天灾惩处,需得百姓们苦修赎罪,才能解了这天灾。
于是乎,晋端帝便一一驳了众人申请赈灾的折子,还顺带砍了两冲进宫中要砸炼丹炉的老臣。
由此,天灾变**。
朝廷不管事儿,南方多县的灾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有人揭竿而起。当时还是逸王的永康帝瞅准了时机举着清君侧的旗号先叛军一步打入了皇城。
据史书记载,逸王攻破玄武门前夕,晋端帝便被新国师杀害在了寝殿内,娴明皇后也随之自缢于宫中,余下的道士忙于逃难,在宫中大肆烧杀抢掠,晋端帝的后宫被焚毁殆尽。
逸王破了宫门后便命人将宫中的道士和那新国师都抓了起来,斩首后将尸首挂于城门之上,曝晒七日,任由百姓唾弃。
待到南部叛军被当时仅是江州司马的虞伯翀平定后,永康帝顺理成章地继位,而作为平定了晋端之乱的首功之臣,虞伯翀也顺势承袭了常绥侯的爵位,常绥侯府也从一三流候府,跻身为京中显贵。
所以,若真要论这正统不正统的,岑钦还真算不得是什么正统,只是……
“只是白泽择主,当真是看得这正统血脉么?”虞敬轩神情锐利地盯着尹亦看,瞧见对方的眼中似有火星飞溅起的光芒,但稍纵即逝。
尹亦低垂着头,神情看起来倦倦的,只是被阴影遮盖的眼中却犹如江湖漩涡,吞噬着所有的精力与信仰。
虞敬轩也把不准这会儿尹亦的心思,但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纠结与不快,便索性换了副略显轻松的姿态开口。
“不过我今天来寻你也不是为了这事儿,我来是为了官络。”
尹亦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虞敬轩了,这会儿听到官络的名字也就是神情厌厌地抬头瞥了虞敬轩一眼,语出惊人地道:“怎么,要提亲?”
尹亦语出惊人,倒是把毫无防备的虞敬轩给吓了个正着,脑子一抽含糊着道:“暂、暂时不吧,明年再说,明年再说。”
尹亦不客气地白了虞敬轩一眼,就知道这个便宜师叔对他家蛇精师妹图谋不轨。
“我要没记错,络络得喊你一声师叔。”尹亦抬了抬嘴皮轻描淡写地说道。
“也可以不是。”虞敬轩有些不确定地摸着鼻子,表情有些心虚。
怎么着?这是还打着要叛出师门的打算了?也不知道他那师叔祖谓因居士是怎么想的,大半辈子没收过徒弟,临到老了,收了虞敬轩这么朵奇葩。
“诶,别岔开话题,我来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问清楚。”虞敬轩收敛了面上的不正经,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尹亦,然后问道,“我是想问,尹尔是当真死了么?”
*****
虞敬轩从尹亦房中出来,脚上的鞋已经被烘干,穿上脚走在雪地里还暖烘烘的。虞敬轩抬头看了眼夜空。
正月初一,无月,有细小的雪花从空中缓缓往下飘,落在虞敬轩的鼻尖上便立即化成了一滴水。
虞敬轩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往客房走,在走了一大段路后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官络门前。
而官珞门前那棵桂花树下,有个红色的人影正蹲在树下,瞧着背影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风雪里,连件披风都不知道穿。
虞敬轩走了这一大段路,身上的温度早就被这风雪偷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看到蹲在树下的官珞却像是忽地回了暖,踱着步子走到官珞身后,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干嘛呢?”
官珞毫无防备,成功被虞敬轩吓了一跳,转身的时候幅度太大又忘了要起身,抱着怀里的东西跟着惯性就往地上栽,虞敬轩伸手想拦都来不及,眼睁睁地瞧着咱雷厉风行的官捕头傻兮兮地直接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里,也随着这一摔,官珞怀中抱着的酒坛也露了出来。
“你大半夜的偷酒喝?”虞敬轩看着官珞怀里抱着的酒坛子,又看了看官珞眼角眉梢上染上的酒晕,红彤彤的点缀在一双凤眸上,像是上了时兴的桃花妆,娇艳又妩媚。
官珞被虞敬轩吓得出了洋相很是不满,皱着眉瞪了过来,将怀中的酒坛子又抱紧了几分才嗔怪道:“你鬼鬼祟祟地吓我干嘛!”
虞敬轩心里吐着槽,也不知这大半夜的到底是谁鬼鬼祟祟地蹲在树下偷酒喝,嘴上却一边诚恳道歉一边试图将还坐在雪地里的官珞搀扶起来:“我的错,我的错。”
官珞见虞敬轩伸手过来搀扶还当是要过来抢她怀中的酒坛子,扭身避过虞敬轩的手,人又往里缩了缩,将酒坛藏入怀中,神情警惕地道:“不准抢我的酒。”
“小姑奶奶,没要抢你的酒,您能先起个身么?”虞敬轩这会儿几乎已经能确信眼前的官珞是实实在在地喝醉了,且还醉得不轻,虞敬轩也是头一回见官珞这般真切醉酒的样子,脾气竟是意外的大,便只能顺着她耐心劝道,“地上凉,你先起来成么?”
官珞被虞敬轩搀扶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大约是觉得虞敬轩这般顺着她很是合心意,还没站稳便一把勾住了虞敬轩的脖子,将人拉到了跟前,两人脸贴着脸的,形容亲密,虞敬轩甚至能看清官珞眼下的睫毛。
“嘘!小声点,别被我二师兄发现,我偷偷地把酒挖出来了。”官珞迷迷瞪瞪地嘱咐着虞敬轩,还顺势拍了拍虞敬轩的面颊许诺道,“你要是不告密,我便分你半坛!”
“二师兄?尹尔酿的酒?”虞敬轩还是头一回从官珞口中听见关于尹尔的事情,想起先前在尹亦房内交谈的内容,不由得凝神细细听了起来。
“不是,是我大师兄、酿的!特别好喝!”官珞一脸献宝地将怀中的酒坛子往虞敬轩跟前举了举。
“既然是你大师兄酿的,怎么你却怕被你二师兄知道?”虞敬轩听着官珞说话颠三倒四的,又是好奇又是无奈。
“因为,这是我二师兄埋的酒。”官珞拍了拍酒坛子,表情像是陷入了回忆,“每年我生辰便、便找个地方、埋一坛酒,我二师兄说,等到我嫁人的时候就把所以的酒都挖出来……”
“做嫁妆?”虞敬轩忍不住插嘴问道。
官珞冲着虞敬轩“切”了一声,像是很瞧不起这般没创意的虞敬轩:“灌死那个想娶我的王八蛋。”
虞敬轩:“……怎么就成王八蛋了呢?”
突然有种被冒犯到了的感觉。
官珞眯着眼神情迷离,语气却努力维持着凶恶:“想把我关在深宅大院里,然后看着他妻妾成群,最后把自己磋磨成只会争风吃醋的黄脸婆,这不是王八蛋是什么?”
“呃……真要是这么干了还确实是王八蛋了。”虞敬轩看着官珞迷迷糊糊的样子,咽了口口水,壮着胆问道,“那要不是个王八蛋呢?”
官珞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掰着手指头想了会儿不是王八蛋会是个什么样,想了好久才打了个酒嗝不满地问道:“你说谁啊?”
“嗯……我一个朋友。”虞敬轩还是有些怂,也不确定这会儿喝醉了的官珞到底还认不认得出他,只能试探着问道,“他……姓虞,貌比潘安,学富五车,还十分专情。”
“鱼?”官珞皱着眉歪头盯着虞敬轩使劲儿看,眼神过于专注看得虞敬轩心底一个劲地发毛。
“鱼、虞……”官珞眼睛忽地一亮,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十分豪爽地拍了一把虞敬轩的胳膊道,“那不就是你么,虞敬轩。”
“不、不,姓虞的也挺多,也不一定是……”无中生友失败且当场被拆穿的虞敬轩又窘又怂,话也没过脑子便想矢口否认。
“虞敬轩,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官珞站在虞敬轩跟前,一双凤眸像是藏了星星,就那么直直地盯着虞敬轩发问。
“我……”虞敬轩在接触到官珞眼神的一瞬间便有些失神,先前错乱的心跳却在听到官珞声音的一刻得到平复,他张了张嘴,无比虔诚地看向官珞醉意朦胧的眼道,“是啊,我喜欢你,官珞。”
鱼块真真切切地表白了,然而……
赌一把珞珞酒醒能不能记得这事儿吧hh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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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 9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