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去,有带着青面獠牙的钟馗面具的人站在正堂上,底下跪着两人,四周围的烛光摇曳照得三人面上时阴时晴,屋子里虽亮堂气氛却显得十分压抑。
底下跪着的其中一个男子,低垂着头同面具人回禀先前探听到的情况:“师父……”
男子刚唤了一声脸颊上便毫无征兆地挨了一鞭子,鞭子上还带着倒刺,仅这一下便抽得人面颊上满是鲜血。
面具人抖了一下手腕收回了长鞭,看着被他打得满脸鲜血,面露怨毒的男子警告道:“獬豸,注意你的称呼。”
男子面露不甘与怨毒却还是垂头认错:“是,主上。”
“京兆府那边情况如何了?”
“神武军将虞敬轩等人都囚禁在了京兆府府衙内,不过几个时辰前花魁琬琬当街撞死在了神武军剑下,这事儿已经瞒不住了。”
面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那花魁蠢笨还是神武军:“让人在大街小巷传播消息,永康帝想要遮掩,我却偏要撕开他的遮羞布。”
“已经吩咐人去做了,最迟明晚,这事儿便压不住了。”獬豸顿了顿忽地抬头大约是想要看一看面具人此刻的神情,只是那可怖的钟馗面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对方的脸,甚至连眼神都无法完全看清,只能试探着道,“听说,那花魁四年前遇险还是尹尔救下的,若是三年前尹尔不死,可能这花魁今日也不会死了。”
“可他不是死了么?”面具人冷漠地道,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叹道,“不过也多亏了当年尹尔这一救,不然今日未必能寻到这般好的棋子。”
面具人说完忽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另一人发问,语气听着好似平静却让底下跪着的人不由得发颤:“庄子里,箭是你射中的?”
“是。”
“獬豸,是你下得命令?”面具人又问道。
“是,主上。”
“去一臂,出去领罚吧。”面具人指着射箭之人轻描淡写地道。
獬豸闻言一惊猛地抬头看向面具人,表情很是不解,试图替对方求情:“主上,十四是神箭手,若是去了一臂可就废了。”
面具人看了眼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却一个劲地往外冒冷汗的十四,像是在思考獬豸的话,隔了好久才道:“你说得在理,只是这连人都瞄不准的神箭手,留着还有何用?杀。”
面具人最后一字宣告了对方的死刑,没等獬豸再说话便有人进来拖着已经瘫软的十四走了出去,动作迅速全程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一直到人被拖着走远了,面具人才走到獬豸跟前蹲下身来,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面具望向神情惶恐的獬豸,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獬豸的肩膀,语气温柔到让人胆寒:“獬豸,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可以容忍你犯错,但是你要记得,不该想的事情不要想,不该动的人也不要动,懂了么?”
“獬豸,明白了。”
獬豸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面具人的眼,对方虽然语气温和,也并没有打算要处罚他的自作主张,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又是抱着什么目的射出的那一箭,眼前的这人全都知道,他是瞒不过去的。
这一次杀了十四便是给他的一个警告,他是面具人最完美的作品,所以面具人会宽恕他的错误,可也仅仅只是一个作品,一个东西,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踩在对方的底线上,十四的下场便就是他的下场。
獬豸在地上跪着等了很久,直到那人挪开了步子走向了别处才松了一口气,缓了缓心情才道:“还有就是,梁司法服毒自尽了。”
也不知是不是獬豸的错觉,恍惚之间听见上头站着的人轻叹了一声,叹息中似乎夹杂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怅然。
“梁司法……是个很好的棋子,可惜了。”
“衡王先前派人传了话过来,问主上此局该如何破解?”獬豸顿了顿又道。
“呵。”只听见上头的人一声清晰的冷笑,像是在嗤笑着衡王的愚蠢与天真,“告诉他,我自会救他一命。”
“五年了,同衡王下得这一盘棋也该收场了,让我们的人都准备起来吧,这次我要看衡王和太子鹬蚌相争,而我坐收渔翁之利。”
又是一夜将明,东宫内,彻夜未眠的太子将案头的文书整理妥当后起身准备上朝,太子妃付瑶伺候着岑钦洗漱,帮着整理衣袍还不忘叮嘱道:“一会儿在朝上注意言辞,别又惹了父皇不快。”
岑钦笑着握上付瑶的手,入手滑如上好的羊脂玉,说出口的话也不避讳:“横竖这事儿到了这步,我再怎么伏低做小,也终归是要惹父皇不快的,倒不如痛快些,也好早日救出谨言他们。”
付瑶闻言轻叹了一口气,看着岑钦面上无所谓的笑脸就觉得心疼,只能抬手轻抚对方脸颊,回报以相似的微笑:“那我便祝殿下,旗开得胜。”
永康二十二年秋,京兆府新任京兆尹虞敬轩破获了一起特大的诱拐少女虐杀案,凶手为太常卿家的三公子刘思博,而帮凶则牵涉甚多,其中就有京中首富沈万年。
沈万年同刘家合作,利用自己的货运渠道帮着刘家偷运和贩卖少女以及阿芙蓉,有二十余名被困少女同沈万年书房内的账本为证,人证物证俱在,沈万年当堂认罪,被判斩立决。
除此之外,沈万年和刘家私自屯兵,还在事发后同金吾卫兵戎相见,罪同谋逆,沈家和刘家被抄家,主犯刘思博被判腰斩,其父太常卿刘毅、祖父滇西大将军刘清运被判秋后处斩,宫中刘贵妃被打入冷宫,衡王也被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被罚看守皇陵非得召不得入京。
相对于永康帝对衡王的心慈手软,沈家一门就更明显凄惨,沈家男丁除沈逐浪有戴罪立功情节外尽数被诛,女眷被判处徒刑三千里。
而作为衡王左膀右臂的御史大夫王松平和大理寺丞司徒湳也被革职查办,家产尽数充入国库,原察院御史王守仁经由推荐暂代御史大夫一职。
一起少女被拐案因牵涉甚广,三司会审,足足审理了有三月之久,等一切尘埃落定时已快接近年关。
刘家处斩当日官珞同虞敬轩去观了刑,负责监斩的是大理寺新任的大理寺丞,听说是梁怀英先生的门生,为人最是正直。
同官珞和虞敬轩一样前来观刑的还有京中老百姓,刘家在京中扎根许久,加上平日家中子弟又惯会作威作福,早已惹得京中百姓怨声载道。
先前因为有衡王撑腰,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这会儿刘家遭了报应,前来观刑的百姓几乎每人手里都提着个篮子,篮子里头装着烂菜叶子臭鸡蛋的,一个劲儿地往刘家人面上砸。
监斩官也同刘家不对付,先前刘家得势时打压异己打压得厉害,若不是这次衡王势力倒台,像他们这样寒门出身的官员在这大睢官场上根本就没出头之日。
故而监斩官看着百姓群情激愤地冲着刘家人扔烂菜叶子臭鸡蛋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去阻拦,只当有人掏出了大板砖开始往台上扔时才象征性地拦了一把。
午时一到,刽子手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砍了刘毅等人的脑袋,鲜红的血撒了满地,天空中却飘飘悠悠地开始下雪,没过多久纯白色的雪便盖住了地上鲜红的血迹,官珞同虞敬轩迎着雪走在回京兆府的路上,身后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走了一段路两人都没说话,虞敬轩偏头看了一眼低垂着眼帘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的官珞,忽地停下了脚步顺带着扯了扯官珞的胳膊,官珞也停下了脚步,一脸茫然地望了过去。
“师侄。”虞敬轩唤了官珞一声,忽地迎着风雪张开了双臂,笑着看向官珞,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官珞看着虞敬轩张开着的双臂,感觉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来,眨巴了两下眼睛,问道:“你干嘛?”
虞敬轩依旧维持着冲着官珞张开双臂的姿势,笑得一脸期待:“师叔看你心情不好,要不要像之前一样来师叔怀里靠会儿?”
官珞面上一红,知道虞敬轩是在说琬琬死的那日,她一时冲动提着剑想要杀了刘思博泄愤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是因为神武军封禁了京兆府,加上琬琬死在了神武军的刀下,梁司法更是突然叛变自尽,刘思博又这般挑衅,一时没控制住情绪。
其实就像虞敬轩说得那样,如果这次没能一举扳倒衡王和刘家,那便再来一次,法理正义,只要存在人的心中,便不怕实现不了。
而当时虞敬轩的言语就像是一剂强心剂,让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她,理智回笼,故而才在百感交集之下,一不留神就……就抱了上去。
原本这种事儿,抱了就抱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虞敬轩这家伙却老拿这事儿来挤兑她,实在是欠揍。
“靠你个鬼!”官珞丢了个白眼给虞敬轩,嘴上骂着人手上却不由自主地给虞敬轩拉了拉灌风的披风,防着风雪灌进去冻着了人。
“行吧,那就靠我这个鬼吧。”虞敬轩不由分说伸手自然地将官珞往怀里一按,直接将人抱了个满怀,“哎,暖和。”
官珞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只能用言语威胁道:“京兆尹当街非礼少女,你信不信明天早上御史弹劾你的折子就堆圣上桌上去了?”
“不怕,你忘了现任御史大夫是谁么?”虞敬轩有恃无恐地又将官珞往怀中搂了两分道。
经由虞敬轩这一提醒,官珞才想起来新任的御史大夫正是安定县一案中虞敬轩冒充的那个察院御史王守仁,先前虞敬轩第一次带她去遣月楼吃饭时还恰好撞见了衡王和刘思博在遣月楼用餐,其中王守仁也在。
虞敬轩当时还诳她说王守仁靠着出卖安定县的事儿投靠了衡王,可这三个月王守仁带着察院那帮寒门御史同太子配合默契地弹劾打压衡王一派就能看出,这王守仁哪里是衡王的人,这分明就是太子他们安排在衡王身边的暗棋,怕是衡王见王守仁倒戈时也是气得快要吐血了。
果然跟虞敬轩厮混在一块儿的人,就算是御史都是演戏的一把好手。
官珞想到这儿冷哼了一声抬脚狠踩了虞敬轩一脚,虞敬轩吃痛之下松了手,看向官珞的表情有些哀怨:“抱一下就下这么重的手,你先前抱我时我也没推开你啊。”
虞敬轩的歪理说起来总是一套一套的,官珞被虞敬轩说得一时语塞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忽地瞧见前方有一熟悉的人影迎面走来,官珞连忙扯了扯虞敬轩的衣袖指着那人岔开话题:“你看,那人是不是叶岩庭?”
虞敬轩顺着官珞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着一个穿着绯红色官袍的人正缓缓地在风雪中走着,恰好对方也瞧见了虞敬轩他们,竟是远远地冲着两人行礼作揖然后便转身朝着反方向走了,看样子竟是在避着二人。
官珞看着叶岩庭这一系列动作很是不解,仔细反省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言行好像也没得罪过叶岩庭,先前在鬼愁林的时候她还当叶岩庭同她已经算是握手言和了,怎么今日一见好像被打回起点了?
“叶岩庭这是什么意思?我又得罪他了?”
“你不是一直得罪着他么?”虞敬轩漫不经心地道,“武安侯府家学渊源又极重礼教和府上名声,叶岩庭先前不一直嫌弃你以女子之身入公门么?”
“可……也没这样吧?不管怎么说,先前在鬼愁林我俩也是救了他一命,没句谢谢也就算了怎么反倒把人当作是洪水猛兽。”
“你先前一直在养伤,可能不太清楚,先前三司会审时叶岩庭曾主动申请作为状告神隐村囚禁、拐卖、虐待妇女,谋杀女婴的证人,只不过之后却听说因为叶岩庭做了人证,武安侯回去便请了家法狠狠地打了叶岩庭一顿,还以叶岩庭的名义同吏部递了假条,请了足足有一月的假,直到衡王一党大势已去才将人放了出来。”
虞敬轩三言两句带过了叶岩庭参与案件的始末,末了大约是怕官珞不明白又补了一句:“武安侯府虽然占着侯府的名头,但其实早已式微,现任的武安侯又是个胆子小的,大约是怕叶岩庭惹恼了衡王,这才将人关了起来,就不知道叶岩庭自个儿是怎么想的了。”
官珞听着虞敬轩的话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表情有些惆怅又有些黯然,看着脚下开始积起的薄雪出神,隔了好久才忽地开口道:“梁司法背后的人是谁也一直没查出来。”
梁司法潜伏京兆府多年,诱使琬琬撞死在神武军刀下后便服毒自尽了,官珞甚至都没来得及质问他一句。
事后虞敬轩在梁司法的怀里发现了一封遗书,直言他是受宁王派遣潜伏在京兆府中多年,如今事情败露有愧于于大人和同僚的信任,无言面对众人故而服毒自尽。
只是宁王这人是个蠢笨的直肠子,实在是不像是个能办出这种事儿的人。
虽说这么想的,虞敬轩同官珞也暗地里查了宁王许久,除见他不知分寸地在衡王一案上添了两把火惹得永康帝不快外就再无任何端倪。
“那便就等着。”虞敬轩笑着看向面色愁苦的官珞,伸手揉了一把对方的发顶,“背后之人若有所图,早晚有一天还会对上的,到那时就能知道对方身份了。”
官珞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眼睛看向叶岩庭走远了的脚印忽道:“我有些想吃柴火羊肉了。”
虞敬轩一听便来劲儿了,拉着官珞的手便往翠微楼走,边走边说:“这冬天吃羊肉最是温补,刚巧翠微楼来了个会做湖羊肉的老师傅,我先前去吃了一回,一点羊骚味儿都没有,而且这选的羊肉都是小羊,肉质鲜美多汁,肥而不腻,今日师叔做东,请你吃湖羊肉。”
“也叫上小伍他们吧,大家伙都忙活了几个月了,也该犒劳一下。”
官珞想到先前小伍为了混入神隐村中,还扮了女装吃了那名叫“拟音”的药,更因为那药的副作用,嗓子足足哑了三天,还因为被老杨他们瞧见了他女装的扮相调戏了好几回,实在是辛苦。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虞敬轩说着小心翼翼地牵上了官珞的衣角,官珞还念叨着要给众人点什么菜,难得有些絮叨,像是没察觉虞敬轩的小动作。
虞敬轩心满意足地收拢了手指,看着地上仿佛两人牵着手走着的影子嘴角勾起了浅笑。
虞敬轩和官珞一路商量着晚饭吃什么一路往翠微楼走,时不时地还因为虞敬轩说了什么惹得官珞忍不住抬腿去踹,叶岩庭看着两人打打闹闹地一路走远,又看了看自己脚下重叠的脚印,心下苦涩,后背早已结痂好了的伤口这会儿不知为何竟隐隐作痛。
到底无法做成同路人,便只能看着越行越远。
“世子,雪下大了,咱回吧。”随侍的小厮一脸担忧地劝道。
叶岩庭将望向远处的视线收了回来,轻声应道:“嗯,回吧。
第三卷·完
点播一首“一直很安静”送给叶大人~
心疼我们叶大人挨打不算还要吃狗粮,而珞珞和鱼块却开开心心吃羊肉去了~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夏天,没想到这个故事结束的时间刚好是冬天吃羊肉的日子了~
这大约就是我跟羊肉的缘分了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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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 9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