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引刚刚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电话中断。
一个来自警方的电话,地点在陆相所在的附一院。几名警察临时占用心理咨询室,对陆相进行非正式的审问。陈向然随陆引进入房间时,此人正翘着二郎腿,双臂垂着,头微微上扬,掀上俩鼻孔看人,反问、谩骂,仿佛被审问的是对面两位制服小哥。
见陆引走进来,陆相像挨了一巴掌似的沉默了。再瞧见陈向然,整张脸阴沉下来,冷笑几声:“你俩果然一伙的。算了。”他腿一跨,优哉游哉坐回凳上,“想拿我怎样,说吧。”
陆引瞪着逆子。他眼皮松弛耷拉,右眼生了一颗老年斑,眼珠子却乌黑浑亮。望向警官才面色渐缓:“这是出什么事了警察先生?”
“最近贸易大厦的一楼画展有疑似洗`钱的活动。我们接到举报,有人冒名顶替他人画作,以极高价格转卖。”坐在桌子边角的警官为陆引拉开一张凳子,“画作上的挂名已证实是陆相先生的艺名。陆相先生还未满十八岁,所以我们联系他的监护人,您是他父亲吗?”
陆引拄着拐,低头思索:“我几乎天天去展厅,从没在那见过我儿子。倒是见到了你们说的齐先生……他没来么?”
“来了。”
话音是从走廊里传来的。
这个声音,陈向然没来由地绷紧神经。那脚步声从容而来,穿过病患、护士、药车,停在身后的房门前。他隐隐感到身后视线炽热,不敢回头。
他慌张之下说:“陆老师,您忙您的,我先走了。”
没等师长回应,他匆匆转身,埋头要与齐怀生擦肩。面前“啪”一声,倏然横来一只手臂撑在门框上,截住去路。他愣了会儿,想要推开:“你——”
“这位是作品原作者。”齐怀生压根不看他,“有什么要了解也可以找他。”
陈向然一怔。
这人消失这么久,是悄悄办这事去了。
走廊里餐车咕噜噜滚动,病患和护工呼喊着午餐来了,隔着玻璃窗远远传来。陈向然抓抓头发,没注意身后警官说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该向人道谢,而他正要开口,齐怀生把挡路的手臂收回去,像不认识他一般走进房间里,坐进一张单人小沙发。
陈向然别开脸——他知道齐怀生在看自己,目光如山洞深处的火把,不容忽视。
“意思就是我是个不要脸的家伙。”陆相龇着两排牙哂笑,“拿了大画家的画,贯上自己的名字,还要高价卖。得了吧,就是你这家伙自己戏演全套。”
“闭嘴。”陆引的拐杖“咚”一戳地板,“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医院?怎么穿那衣服?”他指着儿子身上的病号服。
“是啊,为什么呢?因为你忙着把得意门生带在身边,也不会知道我住院。”陆相轻描淡写。
陈向然看看自己的老师,这个父亲关心无果,自知理亏,便沉默到底,可能是愧疚,也或许不想激化矛盾。
警方问了陈向然买画的时间,陈向然记不清了,也没有收据作证据——他不在意这场骗局,从来与画展举办方各取所需。他们又询问陆相住院的时间——
“一个月啦,在这过的年。”陆相挑挑眉,瞥一眼父亲的脸色,“你们问我就好了,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爸更不会知道。”
“对警官尊重点。”
陆引的语气很耐心,像一个真正慈爱的父亲。陆相倒不唱反调了,只嘴里嘀咕着讽刺:“本来就不知道……毕竟你有理想。”
陈向然听到这,皱了皱眉。
陆引自始至终没有回答儿子。问话结束后,陆相径直回病房去。陈向然跟着陆引,临走前杵在走廊上,默默望着齐怀生的背影。
那背影端正挺拔,衣装崭新、利落,轻轻插着兜,没有回头的意思。歪了歪头,正与警官密切交谈。
洗`钱这样的犯罪行为,齐怀生怎能来趟浑水。他今天出现在嫌疑人面前,被打击报复怎么办?
陈向然想跑上去,抓住他警告他,脚下却生了根,一直目送他消失在电梯间拐角,最后一片残影都看不见了,还是一动不动。
他低下头,回身跟上陆引——他的老师停留在某间病房门口。
齐怀生交出了龙皓的电话。
今天警局里闹腾,会议室里一位母亲不相信自己成绩优异、听话懂事的孩子会得精神疾病,一哭二闹,呼天抢地,一定要警方彻查“凶手”。
“喂您好是龙先生吗?这里是区公安局……”
齐怀生坐在排椅上,背着窗,天光将他和树枝的影子投在大理石地板上,一个影子闪进这片光域,啾啾鸣叫了几声。
悠悠晃晃的影子化作医院住院区玻璃窗上等待的影子。
离开住院区时,齐怀生用余光瞄着一侧的玻璃窗——那上面清晰倒映着陈向然的神情,专注到有些发呆。他的注意力全被那身影吸走,听不清警官同他说了什么,于是偏了偏头。
“好。但是我要求找画廊老板做笔录。”齐怀生说。
“如果对方不配合,我们目前也没有证据申请逮捕。所以只能请您再等一段时间。如果您还有什么线索、证人,随时向我们透露。”
证人。
齐怀生眯起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欠扁的面孔。就这张面孔,会对着他收藏的陈向然的嫩照噫吁赞叹,会以学生的名义入侵陈向然的生活,会在他这个“前任”出现时游刃有余,唯一的优点是帮助过一个患者,然而却弄巧成拙——就是这么个不顺眼的小鬼。
“有一个人,”他说,“参与过这件事的。”
快到电梯间,他仍瞄着玻璃窗上的影子。陈向然雷打不动地盯着他后背看,看得他心里发痒。抓了抓胸口的衣服,深呼吸一口,管住自己想看人的眼、想抱人的手、想吻人的嘴,义无反顾离开了住院区,并自封新时代的柳下惠。
他暂时走出警局,在冷风里抽了根烟,平复撩火的心脏。
“吃药了。”陆引坐在病床前,接过护士递来的小袋药片,精致的木拐歪倒在床头柜上,“这臭小子,就该打个电话告诉我。怎么,还等着我找你啊,捉迷藏呢。书不好好读,闲事一大把……”
陈向然还没见过作为父亲的陆引——一板一眼,唠叨又无趣。不如他授课、赏画时那般轻松、有趣、偶尔显露孩童的狡黠。陆老师的心里有星空,陈向然曾在心里如此评价。而眼前的他大约是被担忧熄灭了星辰。
陆相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捂住耳朵,拒绝那些说辞。
陆引拗不过,只好去喊护士来劝他。他不知道药是不是非要按时吃,不吃、吃晚了有什么后果,什么也不懂,于是太急了,木拐也忘了取,拖着步伐出来的。
他抓扶门框,见陈向然还在门口等,他露出歉疚的笑:“向然啊,你先回家吧,让你陪同到这真是不好意思。”
“他可不能回去。”叶知忽然走进病房,“他是我的助理。”
陆引面无表情地回头,满脸写着不理解。
“这个助理,我可不合适。陆相同学抗拒我。”陈向然摸摸口袋里的打火机,脑子里挥之不去全是齐怀生,烟瘾莫名犯了。
想找人,有些事想问他,可人海茫茫,没有方向。
齐怀生当年也这样茫然吧,他想。在医院楼下的架空回廊里点燃香烟,“咿呀咿呀”的救护车闯进大院,血红的担架从救护车里伸出,保安粗暴地吼开围观的行人,医生、护士,群人手忙脚乱地把人往急救室送,后面跟着不知所措、哭着作无谓的道歉的家属。红色被单下露出一只属于少女的纤细小臂,血痕密布,手腕处的血肉是黑红色,粘稠凸起。陈向然便明白了,缓缓呼出一大口白雾。
那孩子会活下去的,经历完这些,像他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可除此之外,他们仅是无缘无故、因一场无声的大病浪费了人生的怪家伙,拖累周遭。
是这样么?如果是齐怀生,他一定会发出讽刺,讽刺背后藏着细腻的安慰,霸道地用他的温度撕开你的茧壳。
陈向然无声地笑。
他想起走之前,陆引喊住他,要和他谈谈陆相。就在那个天光微弱苍白的电梯间里,他把陆相那些嚣张的话语转达给陆引。
这个高中生和曾经的自己那么相似,连孤独的姿态都如水中倒影,他却厌恶这孩子不可一世的模样,替他的老师可惜——揣了多少爱和担忧,都挽不回一个逆子。陆引的头发多黑少白,比满头白发的耄耋老者更显苍老。陈向然知道,他爱孩子。
“年轻的时候,他妈妈不支持我的事业,争来吵去的就离了。俩孩子各归各。我陪这孩子少,从小到大也不太沟通。孩子嘛,青春期,难搞,弥补起来可太难了。你年轻,知道现在的孩子想什么,不如给老师支个招?”陆引微微笑着,面对窗外阳光,褶皱、细纹都被光线勾勒出来,脸颊上的皮肉耷拉下来,尽显疲态。
七年了,陈向然第一次回忆过往,没有刻意也没有抗拒。
他曾经希望林岚怎么做呢?
多陪陪自己,不可能。而他现在独立生活,也不再需要了。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可不说这些话,他们之间又能说些什么?
支持自己的选择?可就算他从不后悔,她仍然是对的。
他脑海里只剩个模糊的答案:“把您的生活告诉他吧。”
“生活?”
“您的热爱,您的事业,甚至是……您的苦衷。”
陆引摸着胡茬笑:“那孩子可不喜欢画,他喜欢电脑,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运算。为了让我夸他,故意花费学习的时间画画,来找我看看。我说啊,不喜欢就不要再画啦。他不听,还来。”
陈向然回想到这,叹了口气。手机屏幕晃着阳光,映照出医院大楼的影子。指尖一划,齐怀生的消息静静地躺在那。
——以后可能经常被叫去问话,记得开手机铃声,接警局的电话。警方申请了对你的保护,但也不用勉强,不想说的不必说。
不一会儿又跳出一条。
——这是公事,没有私情。
几缕风轻柔拂过他的发梢,还有勾动的嘴角。
陆引最后说:“这教育的事儿,有时不知怎的,就着错了道。你想让他独立,就陪少了。想让他坚强,就给不够安全感了。想多赚钱给他好教育,就错过了他的天真。满足一下自己的愿想,过点自己的生活,就成了自私的父母。不过啊,即便这样又如何呢,我们都知道,孩子是无辜的。”
——把您的生活告诉他吧。
林岚的生活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