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的视频账号停播了许多天。若不是申恺告诉他,粉丝们亲切称他烤乳鸽红烧鸽五味炖鸽,他快忘了有多久没写新歌了。
再说吧。申恺问起,他总这样避着目光回答。申恺揶揄地看他的脸,发出“啧啧”的怪声。
深夜只开了盏暖光灯,深沉、昏暗的光线分割着房间。他睡不着,转着电脑椅,抚了把音响设备,摸到一手灰尘,于是开始小心地擦拭它们。
胸前的石锁吊坠叮咚叩在桌沿边。
刚刚才收到何晋的消息,说陈向然有好好吃饭、睡觉、吃药,有接受他的一些照顾。齐怀生嘴角刚提,又看见下一条消息——陈向然停药了。
意料之中,齐怀生知道,这人只要脱离他的视线,就不愿再碰药了。
药物不会让他好起来。他总这么说。
齐怀生正要合眼,何晋说陈向然昏睡一下午了,要不要替他洗澡更衣。齐怀生倏地清醒,从转椅上站了起来,回了一句:“叫醒他,让他自己洗。”
何晋那头安静了片刻,冒出一句:我会好好珍惜你的第一次秒回。并附加一个意味深长的狗头表情。
不久前他以买画的名义约过陆引,听到当年陈向然的人生第一次画展。事情同他猜测的有些许出入。偏偏和叶知通气时,让龙皓那家伙听去了。也不知这小子听了多少,又和陈向然透露了多少。
他明白,这件事谁提都不好使,只有陆引能和他沟通。
画展被截断,与理想无缘,是当初令他消失多年的原因么?齐怀生猜不出头绪,仿若黑夜中摸着石头过河。他惶恐,也不急躁,他有耐心用一生陪陈向然解开那些层层纠缠的心结。
陆引不出所料地答应了,待到适当的时机,会约见老学生。
相应地,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
“陈向然不去?”医院食堂门口,叶知拎着打包的午餐往宿舍区去,正好碰上自家哥哥,“那让晋哥——”
“不能让何晋诱导他,他很聪明,会适得其反。”
齐怀生一抬头,就见路灯旁的大樟树露了点嫩芽,一片枯枝败叶里的亮色。芽儿很小,露水落在身上,便弯腰趴上树枝,蔫嗒嗒的,带不来什么春意。
可春天一定不远了,齐怀生想。
“那……需要我做什么嘛?”叶知说,“明天我不坐诊,要去看陆相,先约他出来再说。”
“嗯。”
“你……”叶知细察哥哥的神色,“怎么突然——”
“不是你说的,要大家一起帮他么?”齐怀生提起嘴角,想起了什么,“你说得对。但我可不像你说的最后会把自己搭进去,我只是意识到他在对我设防,我越急着要闯进他的世界疗愈他,他越是要推开我——从心里推开我。那样一切都是徒劳的。得试试其它方法,不行就再换其它,再试。”
叶知玩逗般盯着哥哥,像在看什么难得绽放的奇花异草。
“我有心理准备,哪怕永远好不了,”齐怀生插着衣袋微微仰头,望着枝梢“这辈子搭他身上也认了。”声音很轻松,像是凭着枝头一簇芽儿,他便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刚说完,他感到身边灵动的视线,看向妹妹。叶知便咧开嫣红的唇,亮着眼睛郑重说:“我的话终于有一天装进了你的榆木脑袋,不容易呀大情圣。”
齐怀生弹了她的额头:“你哥在你眼里就是一根筋愣头青?”
叶知不满地摸摸额头,故意撇着嘴回:“难道不是么?遇到老情人就一根筋的愣头青。”字字扯着重音。
齐怀生捏住妹妹的脸,躲开对方回击的一脚。他默默地笑,笑容里都是包容和松弛,盈满冬日的阳光。
叶知想到,齐怀生上一次笑得这样坦然,是自己有了康复的希望那段时间。好像被修复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兄长、父亲、姨妈,其他亲人,整个世界。
那之后齐怀生性子软化了。叶知记得他以前也是个带刺的少年,倨傲、逞强——咋一想挺像眼前的陆相,想想年龄,都不过刚上高中。
只不过,她的病患还倚着墙边扶手,两手软藤似的垂下,后脑勺抵在墙上,扬起的双眼时刻带着防范。又轻轻撇过视线,对一切故作漠视。即便他是自个儿来的医院,即便他正穿着代表孱弱的病号服。
“陈向然吗?”陆相略微抬起下巴,疲惫又难掩高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时间换了嘲笑的表情,“没认错吧?活成这样了。”
火药味过浓,叶知愣住了,不知该说点什么。何晋把人拉到身边,他温和、高大,正好藏住这个瘦削的身躯。
陈向然审视着对面,方才的话仿若未闻。打量片刻后,他说:“你和陆引教授什么关系?”
“陆引教授”像个开关,陆相霎时冷了脸,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发作:“他是我父亲。”想了想补充道:“血缘上的。”
这样的患者很常见,陈向然回忆起两次住院,依稀有印象。好几位病友都不承认与身边人的关系——俗称六亲不认。不是为了藏匿自我,便是有过真正的关系破裂。
“法律上也是吧。”陈向然撩开何晋的手,往前两步,死水一样的黑眼睛轻飘飘盯住眼前的人,一字一顿地说,“和陆教授断绝关系,你没那胆。”
话音刚落,叶知敏锐地察觉病患的状态,伸手去拦:“等下……陈向然——”
“我他妈怎么不敢?”
陆相大手一挥,拽起他的羊毛衣领。陈向然实在太轻了,陆相很轻松将他甩在墙上。肺里空气挤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渐渐止住,陆相瞪视他,目不转睛瞧他的狼狈。可当这个人再抬起头,陆相脸色骤变——那散乱的发丝间是一双没有倒映任何东西的眼睛。
陆相惊讶着,露出诡异的笑。眼前这人是同类,是从殿堂之上,堕落到他身边的同类。
“你也别以为,几幅破画就了不起,”他说,“那是我爸看得起你,你才卖出那价。有我爸的名声,厕纸都能当宣纸卖。明白了么?”
一些途径的患者受了惊吓,哆哆嗦嗦、胡言乱语,被护工带走了。陈向然面色没有半点动摇,何晋想拉开陆相,他轻轻一推,给挡去了。
“你说得对。”他打太极似的,无动于衷,“所以呢?”
“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为了给你上课都能和我这个亲儿子失约呢。两年没见,也不见他像对你一样对我说两句好话。他只会说:不要再画了,不要再画了。转个身,又忙去了。”陆相嗤嗤地笑,仿佛他看的是别人的笑话。
“你想见他。”
“我为什么要见他?他欠我的,应当他来见我。我住院了他都不赏脸呢,我去见他,呵……”
陆相陷入自言自语,状态已经十分不稳定。他在保安抵达楼层之前松开掐住陈向然的手,低着头碎碎念。
陈向然偏过脑袋,听见叶知同何晋说,陆相并非一定要住院,只是出于住院更方便全面治疗,他自己才答应了医生的建议。可陈向然想,他或许有其他非住院不可的理由。
“想见就去见。”陈向然扯扯衣服的褶皱,也不看他,轻轻抛下一句,“没那么复杂。”
叶知连忙介入:“你的所有情绪都是因为你的父亲,见父亲这件事会让你想象不好的后果。所以你犹豫,这很正常。”她一点点把病患劝回病房,到更安静的角落谈话,“你要开始面对你的影响源。心里有忐忑,可以再等等。也可以先见一个……间接的人。”
陈向然默默在旁听着。
——以前的事,没什么好听。
——为什么不是现在的事?
原来是这样。
日子一天天过,他掩耳盗铃地逃了七年,内心那个小孩没消失过,还是那么爱哭,吵得人心烦。烦到他从没想过安慰安慰这个小可怜。
以前的事跟着他走了七年,又成了现在的事。
他想通了什么,虚浮的心沉沉落下,倏地转身跑出病房,跑出住院部,疯狂按了几下电梯按钮,等不及楼层数字缓慢变化,直接从楼梯跑到一楼,径直离开医院。
他记得办画展的写字楼离这里不远,公交两站到达,步行大约二十分钟。陆引昨晚说了,他会在画展待到结束。
还有十五分钟。
兜里的电话一个个打来,何晋、叶知、申恺,他都没顾上接。直到陆引的电话打进来,他才如获大赦一般放慢脚步。
他在展厅里绕过一圈,陆引的背影安静地伫立在他最新的画前,展灯的光映得他金亮。背微微佝偻,如果不是那件七年前穿过的衬衫,陈向然已认不得这位年逾花甲的老者。
陆引看的画正是他最近卖给画廊老板那幅。他从没起过名字,画廊老板给了它一个展出的正式名字叫《纯粹》。
陈向然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他会对自己的画产生好奇。走近些细看那铭牌,作品解读写着:一个孩子初临缤纷的世界,带着伤痕与微笑,行飞蛾扑火之姿,色彩明暗之间表达一颗干净明粹的赤子之心。作者深谙西方后印象派风格,物象夸张、色彩浓艳、光影分明,无不渗透作者浓厚的情感……
“合理”且动人的表述,陈向然笑了。
这一笑,陆引转过身来。似乎为他长发的形象惊讶了一瞬,很快面露欣慰,只是他看上去仍旧十分苍老。岁月真的会在人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陈向然一晃神,不由想到陆引的年纪貌似与林岚相仿。
“来啦,坐坐坐。”陆引带他到展厅中央的环形椅,“唉呀说是要和你聊聊你母亲,我这会儿也不知从哪开始聊了。”
“这么多年不见了,陆老师,随便聊聊。”重新见到旧人,他想,自己至少是平和的。
“怨老师吗?”
一句切入语,陆引是笑着说的,逗趣一般,并非认真的询问。陈向然却不晓得怎么答了,说怨过不合适,说没怨过过于刻意。他只沉默着看这位旧时的老师。
“你朋友不和我说这事我还不知道呢。”
“朋友?”
“两个人,前不久一块儿来看展,就聊起来了。我说呢,那时在市区办画展,你妈妈来告诉我,说你不艺考了,我说啊,这自己的人生还是得孩子自己决定。你妈妈买走你所有的画就走了,其中一幅还是跟人抢着买的。我等着你再来上课呢,你再也没来了,多出的几百块学费我也不知上哪儿退你去。”
林岚买走了所有的画啊……
他好像该为此震惊,再是感动或是愧疚。可隔了太多年,他只有模棱两可的淡淡的酸楚。
“不必了老师。”他低着头,头发遮去他的表情,“当是决定人生的学费了。”
“嗯?什么学费?”陆引笑得胡子打颤。
“阿基里斯,您还记得吗?您给我推荐的电影。”陈向然伏低身子,手肘搁大腿上,“我看了很多遍,我知道北野导演一定把一些答案藏在电影里了,可我愚笨,只能问您。真知寿追求艺术,最后他得到什么了吗?”
陆引哈哈笑,隐约有当年老顽童的模样。说这个问题很有趣,他很喜欢。反问道:“你呢?得到了什么吗?”
陈向然听者有意,尝出那话里的讽刺意味。因为这位花甲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墙上的“纯粹”,那幅只值三千块钱、却因挂上了“陆銗”这个名字而多了两个零的油画。
他得到一些真相。比如色彩分明、线条干净不能让画卖出多少钱,但前辈的名声可以,大款的认可可以。比如远离世界、单枪匹马的自己注定只是个潦倒的“艺术家”。
“因为得到过什么,我才喜欢涂画。不是追求后,才得到了什么。”陈向然捋着小辫子,不情不愿地说。
绘画是童年的自由,是逝去的亲人留下的技艺。理想可贵,千金不换。可某一天他为了“千金”,出卖最珍贵的回忆,那时候他知道艺术不能挽救他的爱人,但钱可以。
“那多好。”陆引转过身来,温热的厚实的、满是褶纹的大手轻轻放在他头上,声音低沉温厚,“真知寿到了五六十岁,才发觉自己要的是什么呢。”
他心里苦笑。若知道,他也不必在自我叩问中踽踽独行了七年。
“你知道自己要什么的。”陆引像听到他心声似的说,“只不过那时你年轻,我看出来,你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样东西让你喜欢,你便见不得它里头是脏的。我才那么提醒你。也怪我不愿浇灭你的热情,没有点透你。但我觉着,那个年纪不知全貌,一往无前,未必是坏事呀。”
陈向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画,一幅刚刚挂上的“纯粹”,一幅尚未售出的模仿而来的老屋画。
当初被他出卖的,有着姥爷手笔的原版画……不知有没有被哪个人好好爱护着。
陆引接着说:“到今天,你至少没有被真相打败,”他指指陈向然心口,“对吧?哈哈,你果真像我的。”
陈向然看着指向自己的短胖手指,咀嚼方才那番话,微微笑起来。陆引电话响了,转过身去,拐杖搁一旁,扶扶老花镜,伸出一根食指慢吞吞划动屏幕接听。
“喂。啊……警察同志?怎么在医院呢?对,我是陆相的父亲。姓齐的年轻人?我认得,怎么啦?”
陈向然心一沉,视线投向那个接电话的慌张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