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在病房躺了没几天,霍成昭执意出院,没有年主席的“禁足令”,医学部这次没有强行留他,只要求他每天定时回来复查换药。
然而霍成昭的生活已经被各路谜团搅得一团乱,他嘴上说着不逼问钟彦,并不代表他放弃了追问真相。
那道安静闭合的门,在它背后究竟掩藏了什么秘密?
父亲明明已经从一线退下来了,为什么一个研究院保卫部的卫兵会让他们如此如临大敌?
如果那晚父亲没有跟他们走,他们会怎么样?会撕下假面吗?
一个身患绝症的退伍士兵,究竟有什么不得不死的理由?
方舟春暖花开,柳絮和花香一并从路边缠上来,霍成昭行走其间,觉得这条路尽头不是某座喷泉,而是一个掩藏多年的阴谋。
弄明白钟彦为什么那么失态,也许过往的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在他签署过的那份保密文件之后,一定还有一份更机密的档案。
他离真相很近了。
接连两次争吵,每一次都不欢而散。自那之后,钟彦疯了一样扑在研究上,他的整个团队本就深居简出,这段时间直接人间蒸发了。
难道他们要一直不明不白下去吗?
霍成昭不愿意。他先后几次去问钟彦的去向,无一例外地吃了软钉子。
“机密信息,我们也不知道啊。”
“最近有突破吧?科学家忙起来就是奋不顾身啊哈哈。”
……
“霍同学,你别再问了。年主席为着钟老师的事,私下里去见过他几次,有主席在,你就别担心了。”
“回去安心上学吧,杨教授最近都追到我们这来了。”
被钟彦单方面截断联系,霍成昭甚至冒昧地在年主席办公室门口蹲点,等着她哪天回方舟了,好歹见她一面。
凌晨,身心俱疲的年主席,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捡到了另一个身心俱疲的霍成昭。
“别在地上坐着了,凉。”年主席弯腰,把腿麻的霍成昭拉起来,“进来坐吧。平日里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在乎小毛病,成了大毛病就晚了。”
“主席,年阿姨,这么晚打扰您,我是想问问钟老师。”
年主席对他的不请自来毫不意外,不如说,她一直在等霍成昭找上门来。
听了这话,她慈爱又疲惫地笑了,尽可能地纵容着面前的孩子:“丑话说在前头,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状态很不稳定。抱歉阿姨,我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就是很担心他,他现在还好吗?”
“你放心吧,我看着呢。”年主席亲自泡了茶,知道这孩子今晚一定有满肚子问题要问,茶是泡给她自己的,顺便也给了霍成昭一杯,“小彦啊,他不愧是姓钟的,跟他妈妈一个性子。”
“钟嘉欣教授?说来惭愧,我对她不太了解。谢谢您的茶。只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说她……不太好相处?”
“岂止是不好相处,简直混球一个。”
年少歌忘却了主席的身份,深夜里的片刻闲谈里,重新成了个年轻人,眼角的纹路都跟着轻轻上扬起来:
“那会儿还没有小彦呢,她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人又生得瘦小,想消失就消失,每天不知道钻研些什么。有次,实验室、图书馆,哪里都找不到,我追到她家,发现车被开走了,给她发一堆消息,她就回我个‘111’,我气得够呛。等她回来才知道,她是一个人跑到旧城去了。胆子是真大,那会儿灾变刚结束,旧城比现在还乱。”
二十年后,历史重演。
她儿子钟彦完美继承了她的胆大妄为,要是没有年主席死死拦着,钟彦可能已经把旧城当自家后花园了。
霍成昭听得想笑,觉得这对母子一样的性格别扭。
“那都多久之前了,当时她也就二十出头,应该也是她最后一次发神经。后来年纪大了,人也稳重多了,没再干出过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死性不改,依旧看谁都是蠢货,有人觉得她不好相处太正常了。要我看,这个评价还是客气了。”
“钟教授也会这样对待钟彦吗?”
霍成昭有点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那倒不至于,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不过小彦确实是照着她的样子长的,我实在是怕小彦也长成个混球,总忍不住想管。”
难怪,年主席和钟教授两厢影响,把钟彦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
“后来嘉欣没了,她对那次失败的实验耿耿于怀,一直忘不了那些被副作用折磨的病人,觉得要不是她,人家好歹能死得安稳些。其实人家根本没记恨她,多出来的生命都是嘉欣给的,那个年月的条件,她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能可贵。我一直觉得,她的死不完全是‘病故’,至少一半是心理原因。”
霍成昭越听越觉得熟悉,钟家母子的身影实在太过相像,想到钟彦上次说“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待,她还不完的罪孽我来偿”,忍不住向年主席吐露了一点真心:
“他们聪明人是不是都这么傲慢,觉得天底下满是愚昧,只有自己才是救世主?”
“你算说到点子上了,我一直觉得钟嘉欣有些自大,但偏偏她确实有自大的资本。小彦……他可能是单纯的自我意识过剩,嘉欣的光环太大,他在阴影里活得太久,现在嘉欣的光环落到他头上,一定有人看着他,他不接不行。”
“所以他活得压抑又拧巴,我总怕他消失之后,把自己逼疯。”
“担心你钟老师很久了吧?”年主席揶揄道,“放心吧,我看着呢。小彦无非是想收拾他母亲留下的残局,最近受了点刺激,一时偏执而已。你这段时间也辛苦了,不要想太多,我给你放个假,你回家好好休息。”
带着年主席亲手批下来的假期,霍成昭决定暂别方舟,让彼此都冷静一段时间。他给钟彦发去一条信息:
——“钟彦,等你愿意见我之后,我用自己的一个秘密,交换一个你的。”
而后,重新推开了家门。
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
“老板。”霍成昭一路上都在想钟家二人,回来后,实在没精力再跟关老板贫嘴,“我被方舟赶出来了。”
屋里只开了几盏小灯,勉强照亮人的活动区域,关老板正在给一株绿植浇水,霍成昭看着眼熟,想起他幼时在母亲墓前种下的一丛小白花,忽然眼睛一热。
关老板没把他的话当真,浇完水,把水壶放在桌上,平静地说了一句:“又惹事了。”
“我把我老师气跑了,我没本事替我爸找到真相,我惹了一堆乱子出来,我……我才是自以为是的人,我承诺过的事一件都没做到。”
关老板坐到他身边,拿了张照片给他——一张霍成昭十岁时候的照片,还没养熟,不太客气地瞪着镜头。
“我以前收留过几个孩子,都没长大。旧城的孩子难活,你能活到这么大,我的工作就已经结束了。”
狗崽子长大了,撞过南墙,现在疼得抱膝而坐,脸埋进臂弯里,不许别人看他的表情。
“你当年,为什么就把我捡回来了?”霍成昭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看着自己现在的家,“真是想养个手下替你做事?”
“你能干成什么事?有人付了我一大笔钱,买你的命。”
“扯淡,谁想杀我啊?”
被自己的话音提醒,霍成昭又回到了他出逃的那个夜晚,方舟带走了他父亲,原本也打算带走他,可是他跑了。
钟璟被钟彦拒绝,带着方舟的一些秘密外逃二区,霍成昭昏迷之前,分明看到有人朝钟璟举起了枪。
那个持枪人究竟是敌是友?
他逃入旧城后,如果没被关老板带走,等着他的,会是一样的下场吗?
钟彦又知道多少?
假设钟彦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霍成昭换位思考了一下,把他放到钟彦的位置上,爆炸案了结之后一定会去查,他也不会回应自己的质问,更不可能让自己成为团队一员。
最好,直接把自己推给某个不知情的人,让自己一直待在方舟眼皮子底下。
永远离真相一步之遥。
钟彦究竟有没有这样设计过他,他不知道。但如果这个猜测被证实,霍成昭照单全收,毫无怨言。
因为是他先处心积虑地利用了钟彦,替方舟揪出了一场连环爆炸案。
他们都各有私心,谁也没立场指责谁。
“是谁一定要杀我?”
关老板没想到这小子对这句话反应这么大,他随口编的胡话,在霍成昭心里砸出了巨大的波澜。
“啊?没谁要杀你啊?”
也许是自己太多心了。
霍成昭按捺住心中的波澜,强行逼大脑停止运转,回二楼卧室躺下了。
半梦半醒间,他飞快地重新走过一生。
灾变结束前后,他健康降生,父亲从辐射区撤回内陆,成为研究院武装保卫部的一员,那个研究院是保密机构,他不知道叫什么,现在看来,大概率就是方舟。
父亲每周会回家,他说自己生病了,现在想尽量多陪陪他们母子。霍成昭天真地问,明明老爸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病人。
基因病,那应该是他第一次触碰这个概念。
胎儿时期无法检测,只能在降生后通过血液检测来判断。患者一生都没有太明显的病症表现,几乎和普通人一样,但是会在二十至三十五岁的某一个月里,突然开始衰老。
衰老是死亡的前兆,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然后在一个月里,平稳死亡。
正常人类七八十岁才会自然死亡,基因病就像是把病人的寿命压缩到三十五年。
它是薛定谔的盒子,是高悬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当时父亲是怎么说的?
他只是说,自己很快会老、会死,他都不怕,可是一想到家人,又变得贪生怕死起来。
几年后,战火波及,母亲去世。
在一场小型保卫战役之后,父亲彻底从一线退了下来。
一段又一段记忆交叠闪过,霍成昭模模糊糊地看着房门,心中一阵惊恐发作,父亲被带走那天的黑暗又一次将他包围,他几乎要窒息其中。
父亲说,他很感激“她”,请“她”不必自责。
“她”是方舟里的人吗?
年主席说没有病人在记恨钟教授,“她”是钟嘉欣教授吗?父亲是病人之一吗?
父亲最后还是不得不死,其实是因为钟嘉欣教授的治疗方法被推翻了吗?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用那样胁迫的姿态?
为什么要在旧城追杀他的孩子?
睡梦中,惊恐无法给霍成昭真相。
顺着他的记忆,梦境也随之凌乱起来,进入方舟后的一切经历在梦里错位又重组,分不清谁是谁的因果。
他是钟彦不省心的学生,连续两次见面都把钟彦气得够呛。
继承了钟嘉欣教授的臭脾气,又在年少歌主席的影响下通情达理,钟彦对这个学生的初印象很不好,但也只是照章办事,问清来龙去脉之后一摆手,这事就这么过了。
梦里的霍成昭顾不上算计方舟,一切处心积虑都在梦中被强行剥离。他好像从没有出逃旧城过,只是方舟新生霍成昭。
沿着那条别人给他规划好的路,在父亲临走前的默许下,他一路走到了钟彦的面前。
钟老师对他笑得杀气腾腾,他心里没什么惹恼老师的慌张,居然有空走了个神,心想:跟袁濯抛媚眼比起来,钟彦哪怕是这种表情,也十分赏心悦目。
新生霍成昭加入戏剧社,成了《精卫》的一员,跟众人一起许下誓言:此后惊涛俱平,星光拂过我姓名。
面对外界的诽谤与质疑,他恐怕做不到不为所动。把某个可怜虫吓得屁滚尿流之后,跟邓少校一起,东拼西凑一份万字检讨。言辞诚恳,拒不悔改。
他也许会继承霍中校的衣钵,成为袁濯的战友,一起出生入死。运气好,侥幸苟活过某次死伤惨重的战役,他会带着军功和战友的遗骸回到方舟,在一场大雪后短暂蛰伏。
钟彦会告诫他,去了前线,千万注意安全。子弹不长眼,他还是会带着伤回来,把钟彦气得不愿意搭理他,连泡一个月实验室。
直到霍成昭打着赵永城的旗号把他约出来,在大雪里给钟老师清出一条道,他们并肩走了一段,霍成昭起了玩心,不知死活地拿雪球招惹钟彦,再被钟彦伺机报复回来。
拍干净身上的积雪,钟彦会收下他的心跳。
霍成昭可以没什么顾及地向他说起霍中校,讲父亲既侥幸又不幸,讲自己多年来如何披着父亲的荣光前往战场一线。
直到悲从中来,哭诉一句:基因病真的完全救不了吗?
那时候钟彦会怎么对待他?
他应该会拥抱霍成昭,然后又把霍成昭的不幸算到自己头上,红着眼一遍遍承诺,说自己一定会给全天下一个交待。
直到未来的某一天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