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年主席的劝说下,钟彦暂时回到方舟。
霍成昭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二区霍成昱家。
连着好几天,霍成昭的梦境都支离破碎。有时半夜惊醒,睁开眼后入目一片黑暗,房门无声立在那里,莫名散发着极强的存在感。霍成昭心悸如雷,又是一阵阵无休止的惊恐。
眼下一片乌青,在信息素的作用下,大脑还在尽职尽责地高速运转。
“昭哥,你真的不需要睡一会儿吗?”
“不用,睡了不如不睡。”霍成昭无视霍成昱的劝告,自顾自顺着记忆逆流而上,“你真的没看到是谁杀了钟璟?”
“没有,他们见有人追来,后来又放了一颗烟雾弹,钟璟当时被带走。我们也是后来才被告知他被杀了。”
也就是说,不管是方舟还是其他的势力,他们中的至少一方认为,比起让钟璟被夺走,不如直接杀了他。
问题又绕回来了,钟璟当年到底摸到了什么真相的边缘?
又碰壁了。
诱拐事件里,霍成昭屡屡感觉自己没什么发挥空间,想浑水摸鱼,水还没被他搅浑,就有人闯进来掀赌桌,几乎是被牵着鼻子走。
从开始到结束,都有一种“无法参与”感。
“嗯……先不说这件事了。”霍成昭调转思路,决定回自己的主场找找线索,“工厂爆炸之前,你在天花板里偷听到了什么?我不是质疑你,再重复一遍就好。”
——就连我家那个小流氓都知道,从来没有过新型基因与基因病同时出现的案例。
——大家都是辐射生出来的,都是变异,谁也别看不起谁。
——你这么厉害,应该早就把一切都解决了,还留个我做什么呢?舍不得吗?
“不太像是钟彦会说的话。”
“什么?”
“没什么,新型基因与基因病,我知道他们之间有关联,只是没办法更进一步;后面这句话……听着不太像是钟彦会说的话。”
反问加追问的组合,倒让霍成昭想起他们第一次不欢而散,那是钟彦也是毫无铺垫的爆发,一连串的反问把霍成昭问得哑口无言。
当时,钟彦在追问老周什么?
“极端情绪下才会这样说话,被枪指着也算极端,但为什么要问老周这些?你们当时还有更多发现吗?”
“听到的就是这些,阳升他们偷着拷贝了一点资料出来,直接被邓少校全部收缴了。”
“你们当时看过吗?记得多少?”
“看过,最上面的一份是钟老师的血液检测报告。”
差点忘了,当时钟彦昏迷不醒,被抽走了一管血!
霍成昭心跳加速,抓住霍成昱的肩膀,急促地说:“上面写着什么?你还记得多少?”
“呃,昭哥,太复杂的我们看不懂,就记得一些能看懂的。”
“有什么说什么!”
“无非就是,性别男,年龄二十三,基因型是ALPHA,信息素浓度……剩下的数字没记住。”
“年龄二十三?”
霍成昭狐疑,爆炸案是去年的事,他当时都二十四了,钟彦怎么会才二十三?
“啊,对,二十三。这个肯定没记错。”
霍成昱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开始质疑年龄,他觉得钟彦看起来年龄不大,说是二十三也挺合理的。
可霍成昭分明记得,他在方舟内网里查到过钟彦的出生年份,特意算过,钟彦去年二十六,今年二十七。
是哪一方出了问题?
检测结果不对?
方舟数据作假?
终端发出特别声响,人间蒸发的钟彦回来了,他说:
“来档案室。”
幸亏二区跟方舟离得近,不需要霍成昭好几个小时耗在路上。经过哨岗的时候,霍成昭差点直接闯关,险些被执勤的士兵当成暴恐份子就地枪决。
气还没喘匀,霍成昭狼狈地出现在钟彦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被钟彦有意支开,档案室里没有人,他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一份校史,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清瘦了不少。
“信息素有用,但也不是这样用的。”
拐弯抹角的文字游戏回来了,钟彦在提醒他:要注意休息。
脸色发青的霍成昭露出一个僵尸般的笑,精神上一时懈怠,脚步竟有些摇晃,霍成昭跌坐钟彦面前的沙发上,两人隔着一张桌子,终于能用平静的眼神对视。
“你说要用秘密换秘密。”
“对。”
“那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霍成昭眼前有点冒雪花,钟彦就坐在他面前,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他一时神智失守,心想:去他大爷的吧。
“周先生,真正的周先生是我杀的。因为他确实不是个东西,救过不该救的人、杀过不该杀的人。他拿活人做实验,包括我。”
“什么?”钟彦脸上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住。
“哈哈,你一定没拆过我的档案。”霍成昭乐得见钟彦不平静,夕阳照进来,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拉上窗帘,他解释下去:“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看出来我的体检报告有问题。我不是真正的ALPHA,只是个普通人,周先生照猫画虎,给我套了一层壳子。他当时说,不愧是方舟,他自愧不如。”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去?那个黑医把手术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吗?!”
“那就是另一个秘密了钟彦。不过当时年纪太小,一无所有,所以豁得出去,现在确实没这个胆量了。”霍成昭语速飞快打断他,竖起食指,示意他先用自己的秘密来交换,几乎是恳求,“钟彦,你是知道真相的人,我把关于自己的一个真相给你了,你也给我一个吧?”
“你想知道什么,问点我能回答的。”
钟彦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回应霍成昭,哪里都脆弱得一戳即破。
“我不想为难你,钟彦。”霍成昭关注着钟彦的状态,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他能回答的,只能猜测着轻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实际年龄和登记年龄不一样?”
钟彦听了,诧异之后明显神色一轻,这大概是他能说的。
“我自己都快不记得了。”钟彦没有看向霍成昭,而是透过窗帘,去追逐楼宇间的一场落日,“这倒不是什么机密。”
他完全没有纠结霍成昭是怎么知道的,像是真的对此无所谓。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钟彦’。”
“什么?”
这回轮到霍成昭平静不下去了,面前的人不是钟彦还能是谁,一颗炸弹投下来,把霍成昭炸得几乎要意识溃散。
“别误会,我没换人。”
一层在“钟彦”,或者说某个无名孤儿身上裹了二十年的皮囊被他自己扒了下来,不仅没有无所适从,反倒有些痛快,语言风格都跟着变得“旧城”起来,染上几分戾气。
“钟彦是钟嘉欣的儿子,和她丈夫一起,早早就没了。我是她后来从旧城捡回去的,没爹没妈没名字,她也没给我起新名字——她就不怎么管我,把我扔在家里随便长,活着就行,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偶尔使唤我给她倒杯咖啡,时间一长,我就成了‘钟彦’,冒名顶替他的身份,在方舟里活到现在。这位哥哥,别这样看我,二十年前那么乱,到处都是空子可钻。年少歌知道我的来历,户籍系统在她手里,就是她一手把我推到了‘钟彦’的位置上。钟嘉欣知道,没反对。”
“那……”
霍成昭被这一连串的信息砸得哑口无言,满脑子问题纠缠在一起,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
自己背负的秘密来自于身世,钟彦,眼前这个人,居然连“来路”都不知道在哪里吗?
“但是对我来说,你就是钟彦。”
面前的人从来没有变过,二十年间都没有换过人。霍成昭觉得,他替“钟彦”活了一辈子,那他就是钟彦。
“随便你们怎么认为。”
钟彦神色古怪了一瞬间,重新拿起校史,恢复了常态。
“钟教授,她当年为什么把你从旧城带回来?”
当年出逃旧城之后,霍成昭也不太明白关老板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在身边。他们当时互相防备,达成了一个草率的“交易”,关铭轩保霍成昭的命,霍成昭要作为他的手下,替关老板做事。
“交易”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演变成了“感情”,关铭轩本就捡孩子成性,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后来舍不得使唤霍成昭。霍成昭心里也有一笔账,打算等这笔帐结算得差不多了就告辞走人,然而没有算清的一天,他自己决定把账本撕掉了。
“这是另一个秘密。”
钟彦这么说,听起来是可以交换的内容。
“一个换一个。刚才那轮我先说了,这次你先。”
钟彦稍微沉默了一会。
日落了,屋里变暗。
钟彦起身开灯,顺便去找了一份老旧档案,当着霍成昭的面拆开,抽出一张,摆在面前的桌上。
“不用看姓名,这是我二十年前的检测报告,不是钟彦的。”钟彦手指在某一张图案前圈了一下,这张是基因检测之后出的图,“你之前不是打算申请加入我的研究团队吗?恶补得怎么样了?能看出什么吗?”
霍成昭太久没休息了,他有些头晕,眼前的眩晕感越来越重。
他揉了揉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这张检测图,交缠的双股链在他眼睛里旋转起来,他开始耳鸣,呼吸急促。
半晌,霍成昭红着眼睛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
“……钟彦,为什么你的基因型,看起来那么像基因病?”
“因为我也有基因病,这就是钟教授当初带我回来的理由。”
命运在霍成昭头上重重敲了一闷棍,敲得他头晕眼花,耳畔嗡鸣,钟彦的身影在他眼里变得模糊起来,他伸手去抓,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什么是基因病,是天才如钟嘉欣依旧要苦苦探索多年的绝症,她摸到了破解基因谜题的边缘,半道崩殂之后,至今无人能解。
二十到三十五岁的每一天,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都有可能落下,直到死亡到来,此前的每一天都要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度过。恐惧、绝望、不忿,人生的底色再也不会亮起。精卫以身投海,尚有一丝“高尚”能点亮前路,夜空中还有星点闪烁,可现在呢?
钟彦二十四岁了,至多十一年。
无名孤儿还有十一年的时间,去作为“钟彦”继承母亲的遗志,去给自己和所有同命的人赚得一线生机。
他怎么就在这个位置上了?
他其实也不想成为“钟彦”的吧?
作为“钟彦”在方舟里生活的日子里,他也有崩溃、想要逃离的时候吧?
他对钟嘉欣和年少歌都态度微妙,是因为心里有怨怼吗?她们逼着他成为“钟彦”,面对本不应该属于他的责任,这原本不是他的命运。
或许还不如早早死在旧城,一了百了。
霍成昭突然明白了钟彦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疯癫,明白了为什么钟彦状态不稳定、受不得刺激,明白了他每次想要“一了百了”的起点。
而钟彦本人,走过了太多次崩溃后,现在平静地坐在霍成昭面前。
台风眼一般平静。
“可你现在是ALPHA,你也有信息素,新型基因能救基因病对不对?它们之间不可能没有联系!”
霍成昭浑身发颤,他看不清东西,眼前越来越黑,天暗了,他想要留住的一切都仿佛要离他而去。无力感从角落里伸出来,阴冷、沉重,像锁链一般紧紧束缚住他,逼着他眼睁睁看着他追寻一生的真相就此远去,钟彦也会就此离去。
用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自己创造的游戏规则,被霍成昭清出场,游戏规则换来了更深的绝望,他靠近对面的人,想把希望留住。
“告诉我吧,钟彦,求你。”
钟彦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无助颤抖的幼子,他想,自己也许应该再抱一抱他。
可现在霍成昭知道自己不是“钟彦”,自己该用什么身份去拥抱他?
“我不能说。成昭,别再问了,到此为止吧。”
钟老师握住霍成昭颤抖的手。
他又成了钟彦老师,又成了方舟的钟彦老师。
眼前的黑暗越发嚣张,霍成昭看着钟彦被吞没其中,一扇门好像在钟彦身后出现,它是霍成昭噩梦里的常客,十几年间从来没有放过他。
霍中校半是认命地走出那扇门,它悄无声息地闭合,把霍成昭一个人关起来很多年。
他十几年的隐忍终于再也无法按捺,它们喧嚣着、鼓噪着,以一颗心脏为起点,顺着血管流经四肢百骸。
那扇门又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钟彦站在门后。
霍成昭想把钟彦拉回来。
黑暗翻涌中,钟彦明明也握住了他的手。
他听错了吗?钟彦是怎么回答他的?
“成昭,别再问了,到此为止吧。”
像被冻僵了一样,霍成昭握着钟彦的手,一动不动。
他双眼空洞地看向钟彦,没注意到左眼里涌出了眼泪,眼泪划过左脸,烫得生疼,烫得他唇舌紧绷、溃烂、张口难言,出口几乎不似人声。
霍成昭绝望地问钟彦:
“你也是门那边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