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个银灰色行李箱本来好好地立在原地,一条腿伸过来,很欠地踹了一脚,发力角度十分刁钻,刚好够行李箱平稳地从房间一脚滑向另一角,与房门轻轻一碰,发出一声闷响,刚刚好把门堵住,受力双方都毫发无伤。
像是取得了某项成就一样,踹行李箱这人被这声响取悦,原本百无聊赖地在转椅上枯坐,四处发消息骚扰自己各路亲朋好友,此时突然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准备再来几次“射门”。
——咚……
——咚。
——咚!
——嘡!
房门被大力拍开,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迈上二楼,一掌拍下去,行李箱和房门双双弹开,他冲着屋里的人怒骂道:“霍成昭!你小子要拆家吗?你小时候连我一杯茶都不敢喝,现在倒是有胆祸害我的房子?怎么还不滚去学校?”
霍成昭面对房门坐在转椅上,一脚踹出去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未卜先知一般把终端双手呈上,就着这么个滑稽的姿势,选择性回避问题,脸不红心不跳地甩锅给学校:“报告关老板,学校发通知说轨道故障,车来不了了!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车辆故障是你拆家的理由?”男人跟他斗智斗勇十几年,不上他的当,一手抄起终端翻看他消息记录,一手拎起霍成昭的领子把人往楼下拐,“少跟你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联系,小小年纪……”
霍成昭十分配合地被他“拎”起身,单手拎起行李箱,还不忘顺便一脚把房门踹关上。房门关闭之前,男人余光扫进屋内,发现窗明几净被褥整洁,窗户闭紧,房间电器都已经被切断,家具上甚至遮盖好了防尘罩。
俨然是一副屋主要远行的架势。
干净整洁得像是没人住过,有霍成昭在的地方,从来没有这么“没人气儿”过,他总要放点儿摆件、种两盆花。
男人一愣,房门咔哒一声闭上,霍成昭的世界从男人眼前消失,像是某种暗示一般,男人心里被催生出一丝酸涩来。
霍成昭低头,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这个中年人。
他老了。
开始发福,开始念旧,开始容易动感情。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也就跟霍成昭现在差不多年纪,年轻、精力旺盛、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以及……嫌小孩烦人。
流浪汉和流浪儿是那个年代的特产,为着某些霍成昭不知道的缘由,他没赶霍成昭走,把霍成昭留在身边,让霍成昭管自己叫老板,给自己打下手,养了十几年,几乎把自己养成了半个爹。
早年间世道混乱,所有人都忙着挣命,没人在乎名字称呼,霍成昭一口一个“关老板”喊了十来年,一直也不知道他这老板到底姓甚名谁。世道安定了之后,趁着人口普查,他才偷瞄到关老板的大名原来叫关铭轩。
然后腹诽了一句:真土。
上个年代的人起名字就爱用那几个字,大家名字都差不多,发音更是相似,一块板砖能砸死十个“xuan”。难怪没人在乎他到底叫什么。
霍成昭嘴上管他叫老板,心里把他当父亲。平日里这混小子天天气他爹,如今他要远行,终于流露出一丝长大成人的气息来。
眼瞅着关老板要开始铁汉柔情,霍成昭适时嘴欠:“关老板,您终于发现您现在得仰视我了?一家之主的位子是不是该给我了?”
关铭轩给了他一脚。
从二楼卧室被赶到一楼客厅,霍成昭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枯坐。
关老板没再收拾他,可能是怕自己触景生情,索性躲得远远的,把霍成昭一个人撂在沙发上。
霍成昭规规矩矩地带着行李箱坐在一边,手上不规矩地四处发起消息来。
【自己】蜉蝣:本人因战乱失学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大学念,入学又遥遥无期
【好友】董向晨:……
【自己】蜉蝣:通往大学的列车究竟何时才能来到我面前???
【好友】董向晨:……快了
霍成昭挑眉,眼神悄悄从终端上挪开,越过客厅,偷瞄关老板。
房门没关,关老板做事不太避着霍成昭,小时候偶尔有所顾虑,长大了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他正坐在桌前,面对着一堆旧照片,兀自陷入回忆里不可自拔。
那堆旧照片霍成昭看着眼熟,有些比他年纪还大,关老板没事就爱翻出来看一看。以前都是存在终端里,自从他们有安稳日子过以后,关老板把终端里的照片洗了出来,收藏在他们家的某个抽屉里。
霍成昭小时候,关老板偶尔会给他讲那些旧照片里的故事,讲他做成的某笔大生意、讲他被追杀、讲他路上碰到的流浪儿、讲他如何收养孩子、讲这些孩子如何夭折……霍成昭在乱世的尾声中出生,睡前故事这种东西当时还像奢侈品一样,关老板没有故事书,便把自己的回忆当作故事讲给这个懵懂幼子。
终端在手中一震,霍成昭拿起看了一眼,很快回复。
他站起身,在心里向关老板道别,没去打扰。然后拎起行李箱,放轻脚步,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悄悄地离开了。
霍成昭想,等关老板终于从回忆中脱身,应该已经是几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他走出房门,会看到空无一人的客厅,好像霍成昭根本没有在那里瘫坐过,除了茶几上多出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霍成昭正站在屋子正中央,侧身刚好把房间里的关老板露出来,一手指着关老板,对着镜头做了个似笑非笑的夸张表情,像是在说什么。照片留不下声音,但如果是关老板的话,估计能从中读出一些欠揍的内容来。
关上门,霍成昭呼出一口气,他后退两步,把面前这座被他称之为“家”的小阁楼全貌收进眼中,安慰自己一句“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这才转身出发。
一辆车已经等在屋外了,霍成昭礼貌性敲了敲车窗,不管里面的人能不能看到,先卖个笑脸给对方:“抱歉让您久等了。”
“不用那么客气,是我们让你久等了才对。轨道要是没有出故障,你现在应该已经在宿舍了。”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英气的脸,她略一摆头,发丝跟着甩动,“上车吧,行李放车里就好。”
“谢谢师姐。”
霍成昭坐进副驾驶,车内,一股烈酒的气息冲进鼻腔,把他整个人围在其中。烈酒气味上盖着一层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欲盖弥彰地混合在一起,闻得人只想皱眉。仿佛有个醉鬼赖在车里过,又被嫌弃酒气的人喷了一层清新剂聊作遮掩。
换个酒精过敏的,这会儿估计快进医院了。霍成昭神色如常,他分得清这种“气息”和真实的气味,动作利索地放好行李、系进安全带,正要开口:“师姐……”
“校规第一条,”被叫做“师姐”的人在唇边竖起一指,打断霍成昭,表情严肃,“基因型属于保密信息,在任何不恰当的场合谈论任何有关他人或自己基因型的行为,都被视为违规。包括信息素。”
没等霍成昭消化完这段话里的信息,说话的人自己先绷不住表情,笑了:“骗你的,校规没有这一条,最多算是潜规则。这是我自己的车,平时不太注意这些。今天事发突然,临时喷了点清新剂,你别嫌弃。”
“我一个蹭车的,哪有蹭车嫌弃开车的道理。”
车辆发动,霍成昭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的样子,思路开始绕着这条校规打转。
什么是“基因型”、除了“信息素”以外还包括什么?“不恰当场合”这个说法未免太过笼统,怎样才算不恰当?说梦话的时候算不算?违规了会怎样?
眨眼间,霍成昭的思路已经飞出去不知多远。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邓存,家里人随便取的名字,本来想叫‘邓活’,实在太难听才改叫‘邓存’。前年就毕业了,但方舟还是我家,把你带到学校之后,我就收假回去了。”邓存见霍成昭看起来年纪不大,话又少,把他当腼腆的小弟照顾,“我看过你的基本信息,你是上次人口普查之后被核准入学的吧?”
一听到“存活”这个名字,霍成昭就知道邓存大概率跟自己身世相似。
“以前失学的孩子太多……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好在现在安定了。”邓存摆了摆手,顺便把车载广播打开,“灾后重建这么多年,托你的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现在的旧城。虽然名字叫‘旧城区’,街道建筑却都是崭新的,安顿下来的居民也多,研究院早就旧了,旧城反而成了新。”
车窗外,城市规划井井有条,一幢幢阁楼民居沿着大路逐渐排开,楼宇间有轨道交通线穿过。远处,还有待建设的工程正在进行勘测工作,工人与机械凑在一处,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座大楼拔地而起。
霍成昭略带感慨地附和:“简直看不出来一点儿以前的样子。”
“就是要看不出来才好,以前哪是人住的地方。”邓存见他对城建有兴趣,把广播调到新闻频道,“我听说,最近有人在联邦会议上提出,该考虑定下正式的城市名称。”
一口一个“旧城”、“旧区”,破旧城区太多了,谁知道“旧城”是在叫哪一个旧城?不方便管理不说,听起来还像是在骂人。旧社会有一种歧视用语叫“乡下来的”,现在人管别人叫“旧城来的”也同样有歧视的意味。
出于诸多考量,新建起来的城市总该有个正式的名字。
“惊!二十岁小伙家中蹊跷离世!竟患罕见辐射病……”
邓存:?
这新闻频道的广播怎么标题这么复古?不是什么正经新闻稿吧?
趁着开车间隙,邓存狐疑地瞟了一眼,发现自己刚刚手潮没调对频道,打开了某个不太官方的生活新闻。
霍成昭听到消息,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间,随即笑出八颗牙齿来,像是见到了什么好玩的稀罕事:“挺难得,我记得这种标题是不是叫‘UC体’?发源于旧人类社会的花边新闻报社,现在居然还能看到。”
“历史知识储备很丰富啊?”邓存对霍成昭颇为赞赏,“确实是用来博眼球的,人们觉得好玩就流传到了现在。你要是对历史感兴趣,可以去学校里申请相应的课程。”
说起课程,邓存心里算了算余下路程和新生入校时间,没再特意改变广播频道,潇洒地扔给霍成昭一句“坐稳了”便突然加大马力,霍成昭被惯性拍在副驾椅背上,后背几乎发麻。广播的声音直接被扔在身后。
要是换了关老板坐在这,那发福的体型,这一下说不定能把椅背直接拍折。
驶离城区,邓存果断带着霍成昭一路疾驰,几度提速,路上七拐八绕也毫不降下车速。一开始,霍成昭还能勉强跟上邓存的思路,脑子里默记路线,几次漂移之后,他脑子的东南西北也跟着漂移到不知道什么位置去了。他几乎怀疑,邓存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内置陀螺仪,这种高速状态下每一次调转方向都如此笃定精准,整个人核心稳定到连短发的弧度都没明显变化。
霍成昭不晕车,他开车风格虽然没邓存这么狂野,但离“平稳”也是十万八千里。从前跟着关老板四处闯荡时,什么污糟路面没经历过?碰上逃命的时候,没路也能硬开。
放在平日,这种程度的飙车断然不会让他头昏脑胀。
但邓存性格热烈豪爽,信息素同样浓烈。
满车的烈酒信息素,霍成昭刚上车时只是觉得略有不适,是那种“第一次去朋友家做客”时在别人地盘上的不适应,影响程度有限,他还是可以正常思考、交谈。
邓存比他年长、比他经受过更多训练,稍一发力,烈酒信息素仿佛能感受到主人的状态变化,跟着一起兴奋起来,把霍成昭圈困其中。
霍成昭几乎觉得,这里整个空间都名为“邓存”,所有烈酒气息留存的地方,只要邓存想,都可以像支配自己的双手一样,随心所欲地支配它们。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将霍成昭包围其中,危机感陡然升起,霍成昭下意识想和她对抗,却在分心之下左支右绌,很快溃不成军。
邓存猛打方向盘,又在几秒之内减速,霍成昭脑袋差点磕在挡风玻璃上,脑浆几乎糊成一团,他正眼前发晕,隐约见前面有个持枪的人拦车,邓存把车驶进关卡,不太正式地向人敬礼,给人递去一张证件。
两人动作熟门熟路,来人很快核查过资质准备放行,见霍成昭面有菜色,随口开玩笑,语调熟稔:“存姐,别欺负新生啊。”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新生,”邓存拿回自己的证件,反手在人肩膀上抽了一把,“这点路都歇菜,怎么从咱们学校毕业?”
“也不是人人都打算从军啊,这位小师弟一看就脑子灵光,我看很有搞科研的潜力!”说着,向霍成昭比了个大拇指。
霍成昭讪讪回了大拇指。
“赶紧滚蛋,好好执勤!”邓存笑骂,再次发动车辆,这回平稳了很多,她促狭一笑,明知故问:“霍成昭小同学,这一路感觉如何?”
“托您的福……”霍成昭苦笑。
“那就好,路线记得住吗?”邓存语气一变,“下次还打算偷记学校的位置吗?”
要是换了普通新生,被邓存措不及防这么一问,恐怕冷汗都要下来了。
霍成昭却整个人立刻一松,邓存这一手像极了关老板平日里接触的老油条客户,直接把霍成昭从“别人的地盘”拖回“自己的地盘”,突然也不忌惮周身的烈酒气了,拿出了他在家里气关老板的欠儿登语气,乐道:“下次一定。”
“可以,很有志向!”邓存收了收笑意,正色道:“不逗你了,真正的校规第一条:我校的一切信息都属于军事机密。按规矩,学校的具体位置也是需要保密的。不过话是这么说,学校又不会限制你的人身自由,等你在这读过几年书,来回往返几趟,都能记住路。在校的时候无所谓,出了学校,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谢谢师姐。”霍成昭略带做作地恭维:“我现在就告诉我老爹,一位英姿飒爽的师姐亲自来接我入学,我愿意为她肝脑涂地。”
邓存像是被他恶心到了,表情扭曲地回应:“可别,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你还是专心当我小弟吧。啊对了……”
说话间就到学校,邓存按着路线,在一座教学楼前停下车,她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筑,立刻被勾起自己在校时的经历,表情凝滞,看向霍成昭。
霍成昭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然你家附近轨道故障,但大多数新生还是按照原计划来的。”
先坐轨道车,然后由迎新前辈带着,转乘校车,然后统一过关,统一入校。
“也就是说,按照正常安排,你现在应该在楼上,听课。”
“但是?”霍成昭试探着问。
“但是这位老师,他呢……对校规非常‘尊重’?”邓存表情像是生嚼了颗酸柠檬,刚想说“死板”又在新生面前硬生生改口,“总之,你进去的时候低调点,最好别被他注意到,不然会被他请喝茶。你的行李我帮你放到宿舍区门房,你直接去教室吧,终端别忘在车上,有事给我发信息。”
霍成昭抄起终端下车,飞快环视,周围有不少同学像他一样,刚从前辈的车里出来,迟到的不止他一个。
发现有人作伴,顿时就都不慌了。
几个新生显然都从前辈那里得到了一样的忠告,站在教学楼下,先是紧张又茫然地隔空对视一眼,然后果断聚到一起,成群结队前往教室。
打头的那个轻手轻脚把教室后门拉开一条缝,侧身闪进去,几人默契地压低声音、弯腰屈膝,把自己隐藏在后排桌椅的遮挡下,半蹲着往前挪。
霍成昭排在最后一个,本想低调一点,结果前一个同学撒手太快,门的重量比他想象中重得多,眼看就要飞速闭合,霍成昭双手扑空,没来得及接住,下意识一脚蹬过去,房门发出“咚”的一声响。
声音像涟漪一样,在教室里飞速扩开,被波及到的人纷纷向他行注目礼。
声响不大,刚好够台上老师发现他。
整个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秒。
霍成昭腹诽,关老板料事如神,房门果然被他踹出问题了。
前几个顺利“偷渡”进去的战友蹲在墙根底下,纷纷向霍成昭递来同情的眼神。这点小风小浪对霍成昭来说不足为惧,他站起身,大摇大摆走进来,朝老师灿烂一笑。
老师看起来没比学生大几岁,说不定像邓存一样,是他们刚毕业的前辈,长着一张看起来就很好说话的脸。
霍成昭对他笑,他也礼貌地回以一笑,十分体谅地说:
“迟到的同学,下课之后来向我说明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