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喜乐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她的眼前朦胧一片,等数个虚影归而为一时,才发现戴西港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浏览着一封信件。他的左手反复摩挲着那张已经残破不堪的纸,眼神里有着常喜乐看不懂的情绪。
“戴先生。”常喜乐发现自己被很好地安置在一个沙发上,她晃了晃脑袋想缓解剧烈的头痛,随后左右张望着,问,“现在几点了?”
戴西港从她张口开始,眼神就黯了下来,他微微低头,肯定道:“你是常喜乐。”
常喜乐此时也已经找到了墙上挂着的时钟,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了。
啊……戴山雁她,已经离开了吗?
可是那无常呢?常喜乐还没放弃寻找,她站起身,试图找到那个黑色鬼影。既然他和自己做了约定,现在戴山雁告别完,也该到验收承诺的时候了。他总不会就这么放过常喜乐离开了吧?
如果能找到那个姓谢的无常,常喜乐就能再见到戴山雁——她们还没有好好告过别呢。
但没有,这整个楼层里除了常喜乐,就只剩下戴西港。
他站起身,把脱下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对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客厅的窗户没有关紧,有风拂过,桌上那张颜色陈旧的纸随风飘起,落到了常喜乐的面前。
她俯身捡起那张纸,上面写满了字,字迹娟秀。纸张原本被撕碎成了很多片,如今由透明胶带又小心地粘了起来。
常喜乐发誓,她不是有意去看上面的字的。
[并不太亲爱的哥哥,鉴于离别总是来得很突然,为了不至于到时让大家太过手忙脚乱,咳咳,我要在这里宣布一下遗愿清单。
1.在我的葬礼上不要哭
2.葬礼上不准穿黑色衣服
……]
下一秒,一只修长的手把泛黄纸张迅速抽走。常喜乐抬眼,对上戴西港冷漠的视线。
这就是戴山雁说的,那份被撕毁的遗书吗?
“走吧。”
雨停后,葬礼也到达尾声,客人们都陆续离场了。
常喜乐看了眼身侧那位沉默寡言的安秘书。戴西港明明说了要送她,中途却又离开了,改让随行的安秘书带她出门。大概富人的时间总是很宝贵,像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大可交给时间价值低于他们的人来做。
两人路过前厅的那座小花园时,常喜乐远远地看到那个精致的棺材里躺着的女孩。她的五官美丽依旧,双眼紧闭、面容宁静仿佛正在安睡,身上摆满了美丽芬芳的鲜花。
她心里一瞬间涌上一股不真实的感觉,上一秒戴山雁还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讲话,下一秒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棺材里,再也不会开口说:“走,喜乐,带你去欣赏我的珍藏品!”
常喜乐停下脚步就这么望着戴山雁躺着的方向,一旁的安秘书则向另一个方向微微倾身。
一位高个男人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他穿了一身丝绒质感的藕粉色条纹西装,怀里抱着一大捧盛放的向日葵。他手腕上戴着一串手工制的铜钱流苏手串,在走动中互相碰撞着发出叮铃铃的响声,与这个非黑即白的葬礼现场格格不入。
“那是谁?”常喜乐望着他的背影,不记得今天有在葬礼上看到这样的人物。
“大少爷。”秘书回答。
戴家的大少爷……常喜乐的脑子空白了一瞬间才转过弯来——那不就是戴西港。
他刚才是去换衣服了?
常喜乐目送着戴西港大步走到戴山雁的棺材前。他凝望着她的面庞,随后轻轻伸手把她怀里的在日照下有些脱水的向日葵拢起来归到一边,然后才细致地把手中那一大捧金色向日葵铺陈在她的周围。
最后,他深深地再望了戴山雁一眼,才转头看向常喜乐,说了声:“走吧。”
“啊?哦……”常喜乐跟在戴西港后面,不时打量他一眼。戴西港的五官深邃,有着艳丽的异域风情,他身形瘦高,这一身亮眼的西服相当衬他。假如这不是葬礼、而他的脸色又不是这样冷若冰霜的话,过路的行人该忍不住要吹一声口哨了。
她想起了那纸遗书上写的第二则要求:
[不准穿黑色衣服]
然而戴西港周围的气压实在太低,常喜乐没再说话,心里开始想别的事情。原本她只希望替戴山雁完成遗愿,也算是日行一善。然而她没想到戴山雁离开得这样突然,再之后要做什么,常喜乐一时迷茫。
她想得太入神,没注意到安秘书已经悄然离开。直到她跟着坐上了山庄旁一辆黑色山地车的副驾驶时,才发现主驾驶位坐的是戴西港。
常喜乐左右张望,问:“安秘书呢?”
戴西港垂眼看她,扬了扬下巴,提醒她:“安全带。”
“你亲自送我啊?”常喜乐没忘记她刚来的时候戴西港是怎么呛她的,她把手搭在了车门把手上,干笑两声,回绝道,“还是不麻烦了,我其实可以自己回去的。”
“滴”的一声响,常喜乐按了一下门把手,车门却纹丝不动。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戴西港,对方则慢条斯理地把手从锁车键上收回来。
这是在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实施绑架呢。
戴西港倾身向常喜乐靠过来,吓得她紧贴在车靠背上,连呼吸都不敢。下一秒,他手一伸,替她系上了安全带,随后启动了车辆。
这一路实在太安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常喜乐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看向戴西港这一身扎眼的服饰,她没忍住问:“你临时换衣服,是为了满足山雁的遗愿吗?”
冰块脸没说话。
过了会,常喜乐的余光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点了点头。
“她喜欢我这样穿。”戴西港回想起戴山雁前几年精心准备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那时他觉得这是来自妹妹的例行捉弄,无奈地拧了拧眉,心说亏他还认真准备了戴山雁喜欢的礼物。
戴山雁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哥,要不是有家业要继承,我真的会很支持你去当模特。求求你穿穿看嘛!我觉得这种衣服超级适合你!这是我的遗愿之一——”
“住口。”这话太不吉利了,戴西港呵斥了她。
“你总得接受我会死这件事的。”戴山雁笑容不改,说出的话却格外残忍,她张开手感受阳光,眯着眼睛喟叹道,“书上说过,与其为尚未到来的离别痛哭,不如微笑着迎接死亡。”
戴西港不接受。他把那封遗书撕碎,就当从来没有看过。两人就这么吵了一架,许久都没有和好。
常喜乐静静地听着,她偏过头去,很认真地说:“山雁说的没错,你的确很适合这样的衣服。”
戴西港又沉默了一会,他斟酌了很久,才问:“你之前从没听说过我吗?”
常喜乐疑惑,她回忆了一下,不是很确定地说:“大概在某些新闻网页上见过你吧?但这种网页一般划过去也就算了。”
“……”戴西港没得到满意的答案。向来他提出的问题,碰壁一次就不会再纠结了。然而他抿了抿嘴,继续问,“山雁她,从来没和你提过我?”
常喜乐愣了愣,才想起来今天刚见面的时候,她回呛戴西港的那句“巧了,我也从没听她说起过你。”
原来他这么在意。
见常喜乐沉默,戴西港大概也就知道了答案,他勉强弯了弯嘴角,下了定论:“看来她还在生我的气。”
常喜乐是能替戴山雁参加葬礼的关系,却从没听她说起过她的兄长,不就意味着她还不肯原谅他吗?也对,毕竟他这个做兄长的不仅和她置气,还一直躲在国外不肯回来——直到她死前。
“山雁曾经告诉我,”常喜乐望着车前玻璃,那里摆了一朵小小的鲜嫩的金黄色花,显然它的主人会定期进行更换,“有人和她说:向日葵象征朝阳、精力充沛和健康。她很喜欢,所以借花献佛,送我一束。”
常喜乐转头问他:“说的是你吗?”
戴西港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把车停靠在了路边。
常喜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窗外,此刻车已经开到了热闹的市中心,她礼貌地说:“其实也差不多到了,你在这把我放下,我坐地铁回学校也……行?”
她说着说着就噤声了,一丁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因为这位不苟言笑,冷面待人的先生正低着头,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身体微微发颤。
“滴答,滴答。”有水珠滴下的声音。常喜乐迅速地别开脸看向窗外,什么也没说。
热闹繁华的街头,那位一直强撑着替家人主持葬礼的青年,在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面前落下了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戴西港才恢复了平静。身边默默伸出一只手来,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他往右看了一眼,常喜乐坚定地把头偏向窗外,一眼也不肯看他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感受到手上的纸被接走之后,常喜乐才下决心一鼓作气地说:“我在这下车就可以了,你把车锁打开吧,不麻烦你了。”
她真的还没有内核强大到对一个痛失亲者的陌生人冷漠以待,然而她也说不出“别伤心了”这种毫无用处的场面话,此刻不打扰就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然而戴西港还是没有打开车锁,他冷静地又发动了车子,说:“山雁说你的运气很差,嘱咐我一定把你安全送到住所。这也是她的遗愿之一。”
好罢。
常喜乐没有再多说,只希望这段路程能短一点再短一点。
等车子终于开到了学校正门口后,常喜乐长呼出一口气,她道了一声谢谢就准备拉开车门。
然而,主驾驶的那位还是没有打开车锁。
常喜乐面带微笑地转头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戴西港单手拿着手机递给常喜乐:“请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不觉得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常喜乐想不出互留联系方式的理由,戴西港总不至于现在还有心情搭讪她。
戴西港沉声道:“为了报答你为山雁所做的事,戴家会给予你报酬。”
“山雁是我的朋友,我自愿帮忙,没有想过要报酬。”常喜乐依旧拒绝,她头疼地想起了戴山雁给她的银行卡,思衬着要不干脆现在一起交还给戴西港。
戴西港叹了一口气,他说:“从你接触山雁的那一刻起,你的个人信息在我们这已经无所遁形了。”
换言之,向她要电话号码只是一种礼貌。哪怕不给,也不妨碍戴西港在有需要的时候联系她。
“那就等你有需要的时候再自己想办法联系我。”常喜乐吃软不吃硬,终于气笑了,“没听说过有这样对待妹妹朋友的。”
戴西港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打开了车锁,他下车,替常喜乐拉开她那一侧的车门。
“下次见。”他轻声说。
……
目送着常喜乐走进学校大门之后,戴西港坐在驾驶座上,迟迟没有离开。
他拿着那张泛黄的旧纸,视线落在了它的底端。
那晚不欢而散后,戴西港从垃圾桶里一片片捡起支离破碎的信件,花了一晚上重新粘贴好。
他粘好后就把这封遗书扔进了保险柜的最里层。
至于里面的内容,早在日复一日中被淡忘。遗愿是将死之人提出的东西,他的妹妹还活蹦乱跳地在和他斗嘴,用不着这种东西。
经年后,这封长长的不受待见的遗书终于又重见天日了。
在其结尾,写着这样一段话: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在,你们也要好好地生活下去,不允许自暴自弃。
那就这样,山水有相逢,我们来生再见!
PS:等我死后,请在我的墓前种满向日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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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