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亭问案前,例行曲指敲了敲桌沿,然后道:“第一个问题,二殿下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聚仙茶楼?”
乌衡想也没想,回道:“是舞阳侯叫我的,他说那里有能让人飘飘欲仙的东西,但我去没看到他,就被那个小孩追杀,阿蒙勒本来在身边保护我,突然起了一阵黄烟,方向不辨,我两就被分开了,之后我就只能躲在柜子里,后面的一切时将军都知道了。”
时亭抬头看了眼乌衡,没理会他鬼扯的内容,在小册子上记下“怪药”“舞阳侯”“甘遂刺杀”三个信息。
“第二个问题,二殿下与阿蒙将军入京后,似乎对帝都并不陌生,这是为何?”
“哎呀,这个啊,本来陛下不让我说的,竟然时将军问,那我便偷偷告诉时将军,这是因为陛下提前将帝都的舆图寄给我,还是礼部尚书亲手给的,就那个瘦得感觉风一刮就倒的老头。”
时亭沉吟片刻,在小册子上开始落笔。
乌衡老实坐到现在,果然忍不住,眼下已经半靠在墙壁上,拖着腮帮子观察时亭。
审讯室没有光,所以唯一的光源便是进来时点上的油灯,那油灯发出的光很薄,但所谓灯下窥美人正是如此,就是得隔着些朦胧,却又近在咫尺
——乌衡扯了扯旁边铁链。
当然,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那么近在咫尺。
“那时将军的第三个问题呢?”
乌衡见时亭写得差不多了,主动催起审讯官来。
时亭抬眼,隔着昏暗的灯火,与那双漂亮而狡猾的眼睛对视,不急不慢问出第三个问题:
“白云楼的两具死尸,是二殿下故意留给大理寺的吧?”
虽然是疑问,但时亭的眼神分明是一种笃定。
而且乌衡明白,时亭做事向来讲究证据,实事求是,他今日能这么问,说明除了那日在昭国园试探阿蒙勒的身手,还找到了其他证据。
到了这一步,乌衡倒也没再装糊涂,语气诚恳道:“这事阿蒙将军动的手,陛下也知道,我没想瞒时将军的,但他们不让我说啊。”
听起来真是左右为难,其实不就是把自己排除在外吗?
时亭淡淡笑了下,懒得戳破,道:“如此说来,当日二殿下进京,果然是用自己做饵,钓出了白云楼的两人?”
但不等乌衡回答,时亭已经续道:“这两人又引出两条线,一条是账房姚双贵,有了他,北狄的暗桩被端掉大半,尤其是帝都的暗桩,更是全军覆没,这样的大鱼可不是年年有的。”
“我现在很好奇,关于另一条线,洛水曲坊的邓乐儿,又能引出什么大鱼呢?”
乌衡一副惊讶疑惑的样子,小声问:“关于帝都要案的详情,时将军告诉我一个质子好吗?”
还在装傻充愣。
时亭也不恼,起身走到乌衡身边,笑道:“能钓大鱼的线,二殿下慷慨地送了两根,没人比二殿下更有资格知道案件详情了,不是吗?”
“不过,我猜白云楼两人身上,除了这两条线,应该还有别的线吧,比如和西戎有关的线,不然这两人还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吗?”
时亭说着俯身下来,凑到乌衡耳畔,不留余地地指出:“毕竟,要用他们,也要防止他们说出不该说的。”
乌衡微微侧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时亭。
他的眼睛三分合,七分开,仿若寺庙中审视人心的神佛观音,里面藏着蛊惑受审者的笑意,也藏着看透一切的犀利。
据说在这双眼睛下,有太多人满心畏惧,沦为败者。
可惜,乌衡是一个亵神者。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得太近,鼻息相接,暗自交锋的同时,暧昧也恰如其分。
此刻的乌衡,只有伸手触碰时亭双眼的冲动。
他想用指腹感受眼睫的翼翼颤动,或是轻轻描摹,亦或者在别的什么时候,看到这双眼露出不一样的情绪,褪下素日清冷,染上绯红颜色。
乌衡攥紧袖中金钱镖,在危险的念头付诸行动前,及时错开时亭的视线。
但在乌衡侧头的那一刻,时亭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残余的一丝野心,那怕只有一瞬。
显然,那并不属于一个所谓的废物纨绔。
“二殿下,既然选择与大楚合作,不如坦诚些?”
时亭终于起身,重新坐回案前,语气循循,由衷提议,“至少在对付北狄上,你我绝对是一条心,并无利益冲突。”
当然,时亭一旦和乌衡将合作更进一步后,必然会顺道谋取其他。
比如,他的确很想知道,白云楼那两人背后还有什么惊天秘密,而乌衡的水到底有多深。
五年。
这是他离开帝都和北境,远离权力争斗的时间,足以让天下局势翻天覆地。
如果乌衡谋划得足够早,那么毫无疑问,从白云楼案的那两具尸首,到现在聚仙茶楼的一系列变故,都只不过是他精心布局后的锋芒初露。
乌衡依旧含笑看着时亭,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晦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时亭身影映在其中,像是小心置放在琉璃罩里的宝物。
对于时亭的推断和打算,他一点也不意外。
这才是时亭,永远擅长在繁复的局势中抽丝剥茧,一旦时机合适,便会一针见血地点出对方用意,并快刀斩乱麻地确定双方立场,然后进入下一轮博弈。
总之,绝不拖泥带水。
可是,如果把一切摊开说清楚了,那怕只是一部分,时亭还能这么对自己这么上心吗?
那显然不能,人总是对未知保持注意,那怕已经猜得**不离十,但只要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总会心里留点位置。
何况,时亭太聪明,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发现蛛丝马迹,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然就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是朝思暮想,势在必得的人。
也是举世无双,不可轻视的对手。
所以,他可以给时亭适当的线索,但永远不会拨开迷雾。
乌衡对时亭双手一摊,接着装傻充愣:“时将军说的这些话,恕我愚钝,其实只听懂一小部分,但如果时将军之后有什么需要西戎配合的,随时找我,我会告诉兄长的。”
“毕竟,时将军可是我在大楚最大的靠山啊。”
说罢,乌衡还对时亭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狡猾极了。
时亭就知道乌衡不会老实。
不过他试探的所有问题,乌衡都没有直接反驳不是吗?
——他们已经在第一次交锋中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时亭要的是进,乌衡要的是守,他们以一种对弈者的默契,最后达成微妙的平衡。
灯火荜拨响了一声。
在乌衡含笑的打量中,时亭合上小册子。
此次交锋,正式歇战。
时亭起身,将乌衡手上铁环解开。
乌衡不舍地看了眼铁环,笑问:“这就没了?不审个三天两夜?”
时亭将小册子收好,头都没抬,随口道:“看来二殿下挺喜欢待牢里,不如赶明儿让陛下在大理寺给你单开一间。”
乌衡闻言一挑眉,不仅没反驳,而且得寸进尺:“那时将军陪我住吗?”
想得美。
时亭懒得再搭理,带着乌衡出了审讯室往地牢外走。
乌衡左右打量,目光落在一件暗室前。
那间暗室的门紧闭着,但乌衡发现其周围灰尘较少,明显经常打扫,想必是一直在使用。
“二殿下看什么呢?”时亭问。
乌衡指了指暗室,道:“那一间暗室似乎很不寻常呢。”
时亭眼神平静地看了眼自己平日熬过毒发的地方,笑道:“二殿下最好不要去,因为那里关了一只吃人血肉的怪物,特别吓人。”
乌衡夸张地捂住胸口:“原来如此,幸好时将军在身边,不然真的要吓死了。”
时亭:“……”
这次演得好假呢,二殿下。
时亭将乌衡带出地牢,送到门口,指了指停在外面的马车,道:“我已让青鸾卫亲自送二殿下回去,二殿下请便。”
颇有几分逐客令的意味。
乌衡装没看到,起身绕到时亭身边,道:“但如果我真的去陛下那里告状,终归会影响到时将军,对吧?”
时亭问:“二殿下想怎样?”
乌衡:“不如时将军贿赂贿赂我。”
时亭直言:“没带银子。”
带了也不给。
乌衡噗嗤一笑,道:“银子多俗气,时将军用上次的莲子糖贿赂我就好。”
时亭疑惑地看了眼乌衡,本打算拒绝,但一想到白羽箭下那道扑过来的身影,还是解下荷包,倒了把莲子糖给他,由衷道:
“聚贤楼前,多谢二殿下相救。”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乌衡的确帮了自己,时亭向来恩怨分明。
乌衡接糖的手一顿,揶揄:“所以,这莲子糖是打发我的报酬了?可你们中原话本上不是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吗?”
时亭当然不会用一把莲子糖打发这么大个恩情,但乌衡既然嘴欠,时亭便也不解释了,只问:“那二殿下要吗?”
“不要,一点都不划算。”
乌衡说着却拿出那张小手帕,把糖仔细包好,道,“才怪呢,时将军的糖最甜了,不亏不亏,一点都不亏。”
说罢,朝时亭灿然一笑:“回见啊,时将军!”
时亭目送乌衡上马车,觉得这人活像只古灵精怪的狐狸,无时无刻不在用他狡猾的招数迷惑对手。
当然,反正自己不会上当。
*
等从破破烂烂的大理寺旧址,回到如今肃穆威严的大理寺,时亭也不由生出点沧海桑田的意味来。
不过还没等他开始悲春伤秋,等在门口闲得数蚂蚁的时少卿腾地起身,鸭子似的撒丫跑过来,满脸激动。
“表哥,好消息加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时亭:“坏的。”
“怎么这么扫兴?”时志鸿拍了拍时亭肩膀,道,“坏消息就是,北辰和严桐去追沙脊和郭磊,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估计要躺到秋后了。”
时亭点头,径自往大理寺里走。
“喂,等等!表哥我还没说好消息呢!”时志鸿连忙跟上。
时亭平静道:“他们两能回来,就说明郭磊肯定也带回来了,并无悬念。”
“而且,之前阿柳伤了沙脊,他们要是合力都打不过,也不用再在羽林军和青鸾卫混了。”
时志鸿知道时亭这话是认真的,不禁感慨,自家表哥不愧是能在北境震住虎狼之师的狠人,连他听了,都觉得北辰和严桐就算断胳膊断腿,也该完成既定任务,那怕对方是北狄高手之首的沙脊。
当然,时将军并非真的铁血无情,在和时志鸿将今日发生的三件事疏离一番,给青鸾卫布置任务后,就亲自去太医院看望了两位伤员。
上天保佑,北辰和严桐并没有断胳膊断腿,虽然各自重伤,但只要好好养,三个月后又是两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而且这两位之前有点不对付的好汉,经过和沙脊的一场恶战后,关系突飞猛进,已经进展到非义结金兰不可的程度。
“公子,我觉得我和严佥事简直是相见恨晚的亲兄弟!”
“时将军,我觉得我和北将军配合得太默契了,不如时将军让他也来青鸾卫吧!”
“对对对,公子我也要进青鸾卫,相信我和严佥事只要继续一起精进武艺,以后就不是打败沙脊,而是活捉沙脊了!”
“北将军!好兄弟!”
“严佥事!好兄弟!”
时亭:“……”
时志鸿:“…………”
要不,你两现场就着伤口的血歃血为盟?
看到北辰和严桐没大碍,时亭放心下来,又和时志鸿回到大理寺,连夜提审了聚仙楼的国子监学生。
但和料想的一样,这些学生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自己是被宣王府的人约到聚仙茶楼,之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记得。
时志鸿想了想,提议:“宣王府内部的事,到底是铭初的私事,反正他快要回京了,等他回来一起查吧。”
时亭点头,没有异议,道:“那郭磊的审讯也等他回京吧。”
时志鸿疑惑:“严桐不是把那老妖婆从北境带回来了吗?今晚连夜审都行。”
时亭解释:“郭磊必然能牵出大鱼,要是在铭初手上结案,必然对他有利。”
时志鸿闻言恍然大悟。
如今朝野皆知,宣王苏元鸣和准太子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然也不会让他监国,又让他亲自南巡积攒政绩和威望。
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太子,帝都世家百官里,有非议和质疑的人也很多,如果能用更多实绩塞这些人的嘴,苏元鸣之后的路也能好走点。
时亭想起很多四人间的往事,由衷道:“铭初这些年太累了,想做好哥哥,想做好挚友,想做好储君,尽力照顾着身边所有人,我现在回来了,能帮就多帮点。”
时志鸿也道:“可不是,我看着都累,陛下的要求本来就高,他对自己的要求更高,别朝王爷都是富贵闲散身,他倒好,转得跟陀螺似的。”
“你不在的第二年,他奉旨监国,连自己生辰都忙忘了,在六部衙门待到第二天早上,我和浅儿抱着礼物等了一夜,人影都没看到。”
说到这里,时志鸿牙酸地摇摇头,道:“反正我没那么大志向,等时机合适,我就带着浅儿浪迹江湖,那才叫快活。”
时亭不禁笑问:“你又不会武功,到时候岂不是全靠郡主撑腰?”
“那又怎样?”时志鸿洋洋得意,满脸骄傲,“我家浅儿武艺高超,就乐意保护我!”
时亭无话可说,默默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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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火烧槐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