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礼上的菜色又与往日不一样。有一道宋嫂鱼羹,倒是让覃书淮流连忘返,将鲜鱼切皮去骨,手剥成丝,倒入早已熬制好的清鸡汤、火腿丝、香菇、竹笋末,小火慢煨,口味似蟹,鲜嫩爽滑。
还有一道梅花汤饼,真真雅致,用白梅和檀香浸泡过的水来和面,做成皮后,用棬模凿出梅花的样式,也用早已熬制入味的清鸡汤为底,将煮熟的面饼倒入。梅花的清香与鸡汤的浓厚相得益彰,令人大快朵颐。
见覃书淮忙着吃,来不及说话,孟济楚突然说道:“你整日在街上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也不是办法,大相国寺那边有个书店,太子监管,分属皇商,收益还不错,专司蜀版雕刻印刷。不用整日抛头露面,你可愿意去?”
听到鸡鸣狗盗一词,覃书淮先是反射性地看向九方舒,见他仍然专心吃菜,才放下心来。
卿远知抢先说:“朝廷争斗,往往涉及大相国寺那边的书报印刊,她去,怕是不妥。”
“正是那边的争斗大家都看在眼里,才不算危险,比起暗枪可好了不少吧?”
“我去,反正没什么事情干,管他什么斗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惹不起也躲不起,不如就在风暴中心,想必还安稳些。
“只是……”卿远知还想找些理由来阻拦。
孟济楚继续说:“周岁宴上,众目睽睽之下,孟府与覃府同仇敌忾,此时想要倒戈,怕已经来不及了。”
卿远知只得作罢,覃书淮朝他憨憨地笑,劝慰他没什么大事的。
相国寺书市,远近闻名,各进京赶考学子多聚集于此,高谈阔论。覃书淮走进一间名为萃古阁的书肆,店铺矮□□仄,不说这是皇商,她是绝对不会相信。
前店售书,后店则要开阔些,专门用来刻书,开封纸张质量欠佳,蜀中用柔木刻之,易成且方便速售,于是在这吵嚷之处,有了一席之地。卷嘛,谁坚持到最后,就是赢家。
官方刻书,统管机关为国子监和司天监,两监首长偶会来这相国寺书市溜达,像是城管局一样,小摊贩见着就撒腿跑,在这一带可耍尽了威风。
一男子从黑暗中直直向覃书淮逼近,吓得她连退几步。这人儒生打扮,是店里的管事,叫小五,头上裹着东坡巾,手中还差个羽扇,颇有文人气度,不愧是在书肆中日积月累熏陶出来的。
只是,有些贼眉鼠眼的,见覃书淮疑惑的眼神,他连忙笑着解释道:“覃娘子莫要见怪,常年从事雕刻文字,眼睛落下了毛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虚着眼睛能看得清楚些。哎,只希望我这眼疾莫要严重,我还想多做几年。”
覃书淮让他眼睛正常睁开,拿了一本书,远近比划着,远处模糊,近处清晰,这不是近视眼,是什么!
“你别虚着眼睛了,我见过这病,恢复是无望了,多加锻炼就不会严重,一定,一定不能虚着眼睛,不然不出几年,你眼睛就彻底废了。我没办法帮你看清,只是日后做事都在日光充足的地方做,不要闷在这黑屋子里看了。”
覃书淮悔恨当初怎么没选理科,一个文科生,想当年,眼镜也是不离手的。
小五连忙答应,超后面招呼两声,一下子叫出了许多虚着眼睛的人,一齐这样盯着覃书淮,十分诡异。
“覃娘子,真是要多谢你了,这是店里新来的娘子,大家日后多照应些。还有,不要虚着眼睛了,睁开,都睁开。”
“睁开了我们怎么干活啊,看不清呀。”
太刻苦了,太感动了,覃书淮走到后店,这里只开了两扇小窗,雕刻,印刷都在昏黄的烛光下进行,难怪一个个的近视如此严重。
她一不做二不休,指挥大家把这顶棚拆了,将后店改成后院,纸张放置处,设一个凉亭,既不怕风吹雨打,也能在白日里方便些。
一开始,没人敢动,她一锤敲出个洞后,众人感到眼前一亮,似乎都清楚了许多,遂都加入帮忙。众人拾柴火焰高,改建的速度一下子也就上来了,小五还去门外买了好些马蹄饼,有芝麻和莲子两种口味,听说往来赶考的人都爱这口。
这萃古阁今日热闹非凡,外头看热闹的人也不嫌麻烦,伸长了脖子看这覃娘子在折腾什么。
覃书淮拿来两块箭靶,一个放在近处,一个放在墙边,每日每人都需来这里来回看箭靶。她又在后院种上各种绿色植物,众人虽然看不懂,但心里觉得这个娘子有点东西,也没阻拦她。
每日还有眼保健操,天应穴,四白穴,晴明穴,按太阳穴轮刮眼眶,做了六年,每天两次,她可忘不了。
还有集体转眼珠,惹得门外的人嘲笑不止,后来,只有萃古阁的伙计,眼疾没有恶化,多数人都偷偷学艺,关起门来转眼珠。
孟济楚常来萃古阁讨杯茶喝,见覃书淮和大家打成一片,偶尔也参入眼保健操的队伍,觉得十分有趣。顺路再将覃书淮送回府上,在覃家蹭一顿晚饭吃。
卿远知听说覃书淮竟然控制住了眼疾的恶化,频频登门拜访,却不相信覃书淮只用区区动作,便能消解,一心套话,想知道些秘方,却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覃书淮也会抽空去郡主府,和杨雁舒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孟济楚,沉浸在春天里的小姑娘着实可爱,可她却听得有些厌烦,好几次都推脱了杨雁舒的邀请。
覃书淮还好几次在相国寺这边看见九方舒,鬼鬼祟祟的,不管他在做什么,覃家现在应该能保住他。
她不知道相国寺旁边有个烟花铺子。
春闱放榜,这几日相国寺里热闹得很,几家欢乐几家愁,上榜的学子撕书庆贺,落榜的颓丧着脸,年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小五从外面急匆匆进门,顺手关得严严实实,听说有落榜的人不服气,大言不惭,诽谤官家,被下了狱。
却不知道从何处,他的文章被印了出来,所有相国寺书肆都噤若寒蝉,关门听风。覃书淮出不去,再过不久,就是寒食节,天气还未转暖,不是饿死,就是冷死在这里。
关了几日,好消息没来,先闻噩耗如惊雷——印刷的纸张,采用的为蜀版印刷。范围一下子缩小到相国寺为数不多的两三家书肆。
小五记得当初还对这些人抄袭蜀版印刷感到憎恶,今日到成了共患难的朋友,不对,说不定就是这些店干的好事。
开封府衙外考生聚集闹事,孟济楚此时分身乏术,因得欧公改革科举,轻诗赋,重策论,引起天下学子不满。那位考生只是点火索,真正的意图,在欧公改革这块。
这天晚上,覃书淮正想从后院狗洞钻回去,一黑衣人翻墙而入,死死捂住她的嘴。
这身手,她是再熟悉不过了:“九方舒,来接我出去的吗?”
“覃夫人让我来告诉你,别逃,皇城脚下,还有点王法,让你忍一忍。”
他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叠韭菜盒子,覃书淮太久没吃到合胃口的,三两下就消灭干净一块,还未来得及问家里人怎么样,外头马蹄声起。
有人跑了。
幸亏今日被九方舒堵住,不然她可跑不过这些兵马。
“跑的人,定然心里有鬼,我去看看,也好让你早日出来。”九方舒纵身一跃,翻身上墙,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里头饿死鬼们,闻到韭菜盒子的香味,抢着出门,差点挤在门框上。这几日没有生意,他们的眼睛得到充分的休息,视力似乎有所变好,体现在,月黑风高,人群中突然爆发一声:“韭菜盒子!”
没过多久,九方舒就在官兵之前,找到了溜走的那家人,却自称良民。
“良民为何要跑,不是害怕暴露?”
“好汉,实话和你说了罢,我们听到上头抓不到人,打算找一家顶罪,目前说的是萃古阁,可萃古阁的覃娘子背后可是孟指挥使和卿远知,指不定就推走了。我们这是逃命啊。”
九方舒脑袋中嗡的一声,外面却传来官兵的声音。
这边,天还未亮卿远知就收到消息,东大街有一间私印,也是蜀版。他随即派人通知孟济楚,自己朝相国寺这边赶去。
上头给了日子,十五天,今天是最后一天。
覃书淮在萃古阁找到一件旋裙,两边开叉,比千褶裙要方便得多,她穿着在院中常常活动手脚,不能提高武功,强身健体的作用也是有的。
今日萃古阁外面似乎聚集了很多人,里头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门被撞开,外头清一色金甲士兵,相国寺街道本就不宽,两两并排,显得壅塞不堪。
一老黄门缓缓走进来。带着俯视一切的傲气:“萃古阁,别以为找不到赃物,就定不了你们的罪,覃书淮,心思歹毒,常惹是非,与春闱案有关联,今带回大理寺审查,你兄长,覃善时,带回御史台。”
小五愤愤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这是污蔑官家威严,现在就能了结了你。”那老黄门有些生气,一 招手,背后一排士兵拔出剑,指向小五。
覃书淮挡在他面前,既然要构陷她,那她的供词很重要,这些人不会动她。
开封龙盘虎踞,深不可测,这次若是被关起来,再见天日,可就难了。此时,一纸飞机,不知从何处飞来,被那士兵一剑刺穿。
他在这附近。
随即,一匹棕色的马冲破阵势,路过萃古阁旁时,覃书淮想都没想,跳到马上。她从未骑过,只能死死贴在马背上,抓住鬃毛。
后面士兵留下一对守着萃古阁的人,其余所有人全力抓她,她才是主犯。
当初,她随卿远知火烧宁安王府的时候,便与他捆在了一根绳上,不是没人发现她,只是不揭穿罢了。
覃书淮闭着眼睛,只觉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一睁眼,竟跑到吴江边。
卿远知记得,她是浪里白条,今天这条生路是为她专门准备的。
卿远知带人赶到时,却发现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