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近日突然出现青绳病,一时之间流言四起,弄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梁上贴灵符,以驱疫鬼。
三日前,江守君那一通发怒要各地郡县核实上报地方染病数目,如今倒是已经呈报上来了,今日郡守却不在。
楚州十三县共计三十一个得青绳病,数目着实不算多。
部分郡县官员对此抱有侥幸,认为江守君执意要调查青绳病小题大做,不过是为了多从朝廷手里骗些赈灾银。
得此病最多的是楚州一处为岐鹤的郡县,故各地方官员荐岐鹤县令赴楚州府衙禀报明细。
“曹大人来得不巧,江郡守刚才出府衙去了。”张齐停下手上事务,对那岐鹤县令道。
这县令倒也没多问,将这各地染病数目卷宗交给他:“那劳烦主簿替我转交江郡守,这上头数目明细,连同病者家住何处各县都一一核实清楚了,绝无隐瞒绝无疏漏,的的确确就是这三十一个人。”
张齐略带吃惊疑惑道:“三十一个?”
“是啊。”县令愁眉苦脸,老气横秋着说,“这还没楚州城中染风寒者一半多,都不能称得上是疫。”
“曹县令的意思是说郡守多此一举了?”
“不不不,绝不敢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楚州尚在水深火热中,所谓青绳病不过是几个刁民夸大事实而已。”
曹县令继续压低了嗓音道:“我听京都传来消息,皇上近日有要派军征战西北戎狄的意思,前不久刚打完仗,这会子养精蓄锐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这么多兵力啊?估摸着朝廷又要开始增重徭役赋税了,哎,可怜受苦难的都是寻常百姓。”
张齐听得肚子里憋了火。
“为什么会是现在打仗,去年是十几年难一见的大灾年,国家旱涝频发,朝堂治理起来跟放血似的,到现在也不见好,这会子还要强加徭赋,岂不是雪上加霜……”
“主簿注意言辞,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曹县令猛咳一声打断他,又将话题转移开。
“哦对了,先前郡守不是下令造了个渡口叫……满阳渡,听说盈利可观,来往商贾又便利楚州百姓,江郡守美名连我岐鹤这偏远小县都传遍了。”
“全归江大人功劳,满阳渡运营确实不错,现在楚州一部分还得靠它经济民生呢。”
曹县令松下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也不过多叨扰,还请张主簿多劝劝郡守,少把精力放在这什么莫须有的青绳病上。”
檐下风动。
张齐还未开口答话,便听得有声音不近不远传过来。
“敢问曹县令,什么叫‘莫须有’?”
江守君才从外头回府衙,正巧不巧听见二人交谈那两声。
“江郡守。”二人齐声朝她作揖。
“不必多礼。”江守君摆摆手,皱着眉看向曹县令,“岐鹤县令既然是来报地方染病详细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曹县令早就做足准备,将方才交给张齐的卷宗一把抽回来,恭恭敬敬递到江守君面前。
“江大人有所不知,我与各个地方县令一齐统计过楚州感染这青绳病的人数,一共三十一个再无多了,绝无瞒报。”
江守君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方一旦查出有病疫者,须合家闭至七日。七日中家中若有再病者,必隔绝严防十四日。各地县衙有对这三十一个患者做相应措施么?(1)”
曹县令被堵得哑口无言:“这……”
“我前两日已经将楚州有关青绳病灾疫一事上疏陛下,相必过不了多久朝堂便会派遣太医下来,届时这病究竟是否是疫自有定论。”
江守君伸手拿过他递过来的卷宗,肃声道:“但在此之前,劳烦曹县令转告其他地方官员,还请各地县衙对此病做好防范,莫要因不重视而酿成大祸。”
“下官明白。”曹县令对江守君又作一揖,苦着一张脸出了郡守府。
时间尚早。
楚州城上苍云欲隐初日于其后,浓厚云层裹食日光,片刻后,如有一把长戟斩破长空,天边散落灼灼金芒。
府衙上下忙而不乱,人人做事都自有条理。
除了顾淮音这个闲散的。
江守君回府衙处理完岐鹤县令的事,刚进书房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顾淮音一声不响待在人家书房里,偷别人书看,连个动静也没有,把推门进来的江守君吓了一跳。
“江大人整日忙得连床也沾不着,当心熬坏了身子。”她气定神闲随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移到江守君面前。
这人光嘴上说自己身为府衙侍女,实际上估摸着是来当主子的。方才为江大人斟的一杯茶,已经是她老人家在府衙里干的顶重的活了。
江守君对此自然是不介意,莫说她来当主子,就算她来当祖宗,想必江守君都要毫不犹豫将她供起来。
江守君无奈笑笑:“这两日确实是忙。”
“我方才听到你与那县令谈到青绳病一事。”顾淮音放下手上书本,认真道。
“怎么这么快就上奏疏了,又安排各地对此病严加防范,秦家主得病的事你也知道的,秦府上下几百人,这么多天来也只有他一人染此症,这怎么会是疫呢?”
攸里那夜在秦府房顶上说的很对,最开始秦驹得此病,误以为是和秦老先生寿宴上那只三尾狐有关,又或者是受了婴灵祭的影响。
唯独没有猜过是疫。
“我知道不是疫,但是风言风语早已传出去了,要让朝廷信才行,所以派遣的太医来之前不能出岔子,让各县衙做好防范不仅是让朝廷看的,也是要安稳民心。”
江守君接过她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低头浅抿了一口。
“在此之前,要把满阳渡口关了。”
“什么,”顾淮音有些讶然,“已经严重到要关渡口的程度么?你花了这么多心血建的,楚州民生经济也好不容易因这渡口渐渐好转,你关它做什么?”
江守君细细解释给她听。
“我既上了奏疏,就相当于把楚州有青绳病一事闹大了,见了瘟疫谁还不躲着,倒不如先一步关了满阳渡,也好做出个表率来。”
“有理。”顾淮音忽然笑起来,打趣道:“想不到江大人忙活这么久,全做给别人看的表面工夫去了。”
江守君也不解释,低头看向氤氲茶杯里自己倒影模糊,勾起唇跟着她一起笑。
*
几日晴无雨。
秦府上一直重病在身、近似癫狂的秦家主秦驹死了。
正应了那黑猫所言,他自从淮水神祠里回来有两天神智清醒,都是回光返照而已。
秦府人丁不兴旺,秦驹膝下就秦安筠这么一个养在闺阁里的女儿,秦老先生与他相继去世,家里已经没有能挑大梁的人。
好在秦府底基深厚,能让她们母女二人撑的一时。
可是顶梁的柱子不在了,秦府上下还能撑多久呢?
秦夫人作为主母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秦府家大业大,外戚无不虎视眈眈看着她们孤儿寡母。
当今唯有一个办法能保住秦家家业。
将秦安筠嫁入有权有势人家,让秦安筠联姻后依附夫家。
“我这两日总是后悔,后悔娘当时舍不得你,满心想着要将你留在身边久些。”
秦夫人这两日将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在声音是涩的。“要是那次筵席上狠下心来,让你爹定下你与江郡守的婚事就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其实没定下也不打紧的,家主虽亡故,但秦府基业还在,没有道理是我们亏了他。”
“娘,女儿还在守孝啊,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秦安筠一身缟素,脸上神情痛苦不已,颤抖着比划手语。
秦夫人满脸泪痕将她搂入怀中:“好孩子,娘知道你受委屈,可是造化弄人,你爹不在了,全府上下就只能靠你了。”
“娘这不是在靠我,是利用我来依附别人。”秦安筠挣扎出她的怀抱,心中犹带悲切,只是不再啜泣。“高山尚有摧折之时,人又岂有屹立不倒的,与其依附别人倒不如自己踏实站稳。”
“娘,女儿读了书,深谙其中道理,我虽身为阁中女子,难道除了当浮萍与菟丝子外便没有其它路走了么,我不信。”
秦安筠眼中多了几分坚毅:“娘,您给我机会试试吧。”
“你太天真!你以为自己比寻常女子多读几本书就有所不同,你连秦府门都没踏出去几步就要想着在外头立一番事业,什么浮萍,什么菟丝子,你以为你当了几天小姐受了尊敬是因为你读的那几本书吗,是因为你姓秦!”
秦夫人大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心里后悔话说太重,但又不敢把话说的轻了:“你读的那些书里说了国家西北之境战事吃紧么,说了瘟疫如何防范,水涝水旱如何治理么,说了民生何苦,百姓何难么?”
“你以为这些都是为官者才该考虑,而事实上,这些苦难是要放到百姓性命上他们才能衡量出轻重。内忧外患之际,你一个世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姐,有什么本事去外头争活路啊?”
秦安筠苍白着脸,没再答话。
*
楚州与朔州、阖江之间坐落着睐山山脉,山脉绵亘不绝,形成天然屏障,几乎隔绝楚州与两地之间往来。
楚州病疫形势比想象中严峻得多,自秦驹死后,短短两三日,从原先的三十一人翻了几番,城中上百人都饱受青绳病折磨。
一时闹得人心惶惶,更有甚者为了避难,拖家带口逃到朔州、阖江等地。
阖江。
今日柳子介休沐不在官府,正好可以在自己宅子里躲着不出门。
柳府里,柳子介常服在身,少了平日在官府里的肃穆严正,倒是透出些平易近人的丰神俊朗来。
府里假山水如画,池下散养着几尾随意摇曳的锦鲤,柳子介倚在栏杆上,百无聊赖的拿了包鱼食撒着玩。
有小厮穿过弄堂来报,“柳大人,有人在府外要见您。”
“什么人?”
“那人自称姓姜,叫姜邑尘,从江南徽州来的。”
柳子介喂鱼食的手一顿,“快去请来。”
厅堂会客,桌上茶汤名贵,佐茶糕点别致,应是出自名师之手,厅堂四角还焚了沉香,看得出主人家是用了心的。
连柳子介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弄得这般庄重做什么,心里宽慰自己道:“老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路途奔波舟车劳顿,好好招待是应该的。”
他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以往只能从谢晋口中偶尔听闻几句有关他父亲的事,但毕竟了解不多。
不过能生出谢晋这样当代才度的儿子,这老先生必定也是个须髯如戟、学富五车的先达。
不曾想来的是个貌若潘安的年轻男子。
柳子介他年岁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大,不由得感到疑惑:“姜前辈?”
“柳大人。”姜邑尘含笑,朝他一拱手。“擅自登门拜访,叨扰了。”
“姜前辈哪里话。”柳子介回礼道:“只恐我府上招待不周,怠慢前辈。”
“不知前辈远道而来是为何事?”
(1)“一旦查有病疫者,閤家闭之至七日。七日之中或再病,牢守严防必二七。”——许梦青《苦疫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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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叹漂萍无有安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