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天光晴明,徐徐清风穿堂而过,厅堂摆饰典雅有致,更彰显主人家品味不俗。
“我是为犬子谢晋而来。”姜邑尘端了桌上茶盏在手上,有意无意扫了周围几眼。
“柳司马有所不知,犬子十五岁就离家远行,前不久荆妻病逝,他才返还江南匆匆与我这当父亲的见了一面。这孩子毕竟多年不在身边,我自知对他有所亏欠,却连他住在何处身居何职也不知,多方打听得知犬子与大人有故交,所以想来问问大人有关晋儿的消息。”
角落里燃香袅袅,渲染堂中多了些木药清香。
“我能明白姜前辈爱子心切,我与谢晋金石之交,他为人我是清楚的,是个德才兼备、怀珠韫玉之君子……就是性子直了些。”
柳子介下意识攥了攥手心,继续道:“我与他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他回江南之前,他目前应当还在朔州当师儒,回头我让人准备车马送您过去。”
姜邑尘嘴角挑起个浅笑:“不着急,我与晋儿快十年不相闻问,现下突然见面也怕是要与我生疏的。”
“怎么会,过去我与谢晋交游时总听他说起江南,可见他心中惦念您与……唉,近乡情怯罢了,怎么会生疏呢。”
柳子介叹下一口气,心想谢晋这人仁义礼智皆有,若入官场必要将“清廉正直”四个字占全了。
只是他不愿意,宁可去朔州当个师儒,宁可当个写《泯州赋》的无名白衣。
柳子介苦笑一声,语焉不详地说:“姜前辈,我算是知道谢晋为什么不肯做官了。”
与人仁,与友义,与国忠,唯独缺了个“孝”字。
姜邑尘对他这莫名其妙的话也不多说,浅笑还噙在嘴角,好似对一切事物都已明了。
他避开刚才那句话问柳子介道:“他在朔州师儒做得怎么样呢?”
“谢晋为人师表,虽不至于说桃李三千,但也有门生众多了。”
“原来如此,他写出《泯州赋》这样的文章我远在江南也有听闻,这篇赋带动风气,身为人师这表率做得不太合适。”
姜邑尘收敛笑容,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柳大人说的一事很对,他性子确实太直,哎……不收敛如何是好啊。”
“姜前辈不必担心,我虽只是一介阖江司马,无位高权重,但他若有要我帮衬的地方我自会尽心尽力。”
姜邑尘起身朝他拱手:“那便有劳柳大人了。”
*
楚州府衙。
满阳渡停用一事惹得民众怨声载道。
相比百姓不满,江守君对此也十分心痛,但她分不出精力伤神,梁明帝已经下诏令,西北对戎狄开战一事已成定局。
可是前方战线兵力军饷都不够,连国库里一时间都凑不出什么人力银钱,战事吃紧,自然要从各州到各县各乡,挨个征收兵役徭役。
江守君坐在书房里处理公务简直苦不堪言。
“每户人家必须出一个壮年男子入伍,否则就要没收银钱没收田地,哎……苛政猛于虎。”
顾淮音见她已经坐在案前拧了一天的眉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楚州不是正闹瘟疫吗,怎么这种情况下还要强征兵役?”
“先前朝廷派遣的太医已经下来了,那几位医术上有些水平,估摸着已经看出青绳病不是瘟疫了,但还没挑明,只说要先回京都去复命。”
顾淮音听她说这话没琢磨出个味来。
“近两年西戎北狄不都挺安分的么,也没见谁来招惹。你们庙堂上坐着的那位到底会不会当皇帝,现下这九州没有哪处是安宁的,内里尚不稳定,怎么专挑这个时候打仗?”
江守君笔尖一顿,细想了会道:“据说是此时西北遇上了场难得的大旱,那边距海远,水系自然也不稳定。况且皇上早年时就想过要泰山封禅,只苦于没有政绩,这次是想借此一战收复西北,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举行大典。”
话音刚落,窗外忽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离得近却没听见脚步声,顾淮音明明无感敏锐却没什么反应。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
“进。”顾淮音头也不抬道。
书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足有半月不见踪影的攸里。
说起来顾淮音也是个没心没肺的,那日明明是要去秦府寻攸里的,结果半路遇上江守君就跟人家走了,脑子里根本就忘了这档子事儿。
到头来还要恶人先告状:“我找你找了大半个月找不到,又是去哪里了,怎么进门还要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坏事了?”
江守君听得心里正疑惑,她见顾淮音这半个月里连府衙大门都没迈出去过,那她是什么时候找的人?
“那日夜里我在秦家被人发现了,我不敢在凡人面前擅自动用法术,所以就被当成贼人绑进了府衙……”
攸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江守君。
江守君察觉到他的目光,无奈道:“一般的盗窃抢劫不用给我过目,这事儿我也不知道。”
顾淮音嫌弃道:“啧,这丢人玩意儿。”
“我没偷窃,他们在我身上自然也寻不到什么证据,就把我当私闯民宅在衙狱里关了几天。”
攸里说得怪委屈的,紧接着又说:“我从衙狱里出来,心里谨记司主交给我的任务,就又回了秦府。”
顾淮音莫名奇妙:“我交给你什么任务了?”
“啊?不是您让我看着秦府吗?”攸里一脸诧异。
“你还真是会变通啊,我让你在缙云寺里看着那猫妖,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二话不说提溜着那猫就跑了,这回我随口一说让你看住会儿秦府,你就在那守大半个月。”
顾淮音简直无言以对:“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攸里自知理亏,抿着嘴不说话了。
顾淮音正等着他下文呢,这小子把这大半个月如何潜伏在秦府的艰辛过程大讲一通,最后结果给吃进肚子里了,站在那里半晌没个声。
她忍了半天忍不住:“所以呢,你在秦府发现什么了吗?”
“司主,秦驹死了。”
二人听见这话相互对视一眼。
顾淮音随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快七日前了。”
“七日前的事你现在才来说?”
攸里又闭了嘴:“……嗯。”
“那司主,我还去看着秦府吗?”
顾淮音深吸一口气生怕自己按捺不住:“……你还是回拓银剑里待着吧。”
书房外脚步匆匆,又有人来。
方才攸里关门没关严实,那房门只虚掩着,三下敲门声响过,门被推开。
来的是个衙吏,双手呈上一份书帖:“禀大人,秦府上送来帖子。”
“秦家主才过世,怎么这就送帖子来了?”顾淮音暗自心想,“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江守君笔下不停,开口道:“拒了吧。”
“拒了做什么。”
顾淮音先一步拿下帖子随意扫了两眼。
“秦老先生和秦家主相继过世,秦府上下唯剩个夫人和小姐了,正是家道中落的时候。江大人先前同秦府有些交情,此时拒了帖子就是在表明立场,我虽知大人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但无论如何对她们都是雪上加霜啊。”
“况且你收了帖子就算秦府承了你的情,对大人来说也不是坏事。”
“顾姑娘说的对。”
江守君站起身来,对那衙吏道:“那你去回禀秦府,说我帖子收下了。”
*
朔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自陆寅倒戈下台后,朝廷分不出心思来料理,致使刺史之位空悬。
于是朔州众多事务便落在太守薛齐明身上。
这可不是容易差事,毕竟朔州不比楚州,只消一个郡守就能料理上下事务若干,朔州无论从地方方圆,还是人口数目都要比楚州大上太多。
太守薛齐明日日忙于政务基本没个歇息。
谢晋那一篇《泯州赋》名响朔州城,他也成了城中无人不晓的人物,有能力有才干,甚至有号召力,于是薛齐明想了法子把人请来,让谢晋做了自己门客。
虽说谢晋仍放不下自己学塾里的门生,于是白日教书,得空就去朔州府署在太守手下做事,但对外仍自称师儒。
薛齐明对谢晋这样才德兼备又不重名利的人一向青眼有加,谢晋日日奔忙在学塾与府署两地,他这个做太守的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
他一直有意向要提拔谢晋一二,想将人调来府署放到自己手底下做事,也好将这个门客做得堂堂正正。
但都被谢晋以“尚在守孝期中”为由拒绝了。
这日谢晋散学早,正去朔州府署路上被个小厮拦下了。
“谢先生,有人找您。”
“是哪位?”谢晋看那小厮面生,不由得感到奇怪。
“徽南君。”
谢晋呼吸一滞,在原地待了半晌。
“我马上过去。”
谢晋将手上原本要带去府署的东西交给那小厮,“劳烦你帮我跑一趟腿,将这东西交给薛太守,顺便知会一声说我今日去不了了,隔日我亲自给薛大人赔罪。”
谢晋快步回到居处,茅舍竹篱兀自清趣,屋舍门没开,檐下立着个仙风道骨的人。
那人面容俊逸,手持白玉长笛,与周身气质相得益彰。
“晋儿过来。”那可入画的人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