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色里,顾淮音脸上冷意窦然而生。
蓦地她二指并如刀刃,往身后斜劈而去,指尖带出淡青色的罡炁直如线。原本端坐一旁猫妖余光扫见,竖起尾巴向一侧偏闪躲开,冲过来的罡炁划断它右脸上白须。
顾淮音翻掌撑地起身,脚踏在檐上青瓦不漏一丝声响。攸里见其状虽不知她何意,但也两拳紧握作预备姿势。
顾淮音抬手拦在攸里面前,示意他不必出手。
猫妖弓起身子,四爪踏在瓦片之上,喉间低吼,幽绿眼珠在黑夜里愈发醒目。
白墙高楼,二人一猫鼎足而立。
“她顶着这凡人身体,身上法术也不知自何而来,方才那一击虽狠厉,但绝不可能是出的全力,否则自己难以躲过。”
猫妖强捉回被顾淮音那一击打散的思绪,心里冷静下来想。“她在试探。”
它还来不及细想,顾淮音第二招已至。
此招出的却不是指,而是掌。檐上脚影掌风错落,如墨般的黑影动身如舞,招与式之间又蕴含其独到章法。
出手迅如雷电,落手却收敛力道,顾淮音并不打算要它性命,正如猫妖所想——她在试探。
猫妖毫无还手之地,只能躲闪,动作落在檐瓦上不再敏捷,稀里哗啦踏碎一片,闹出动静颇大。
秦府里才入眠,睡意尚浅的丫鬟听见动响,挑了灯笼出门查看,抬头恰望见屋檐上人影攒动,被吓得瘫倒在地。
“啊!来人,快来人!”
这一嗓子嚎的凄厉,府中灯火一盏盏亮起。
眼见事情要闹大,顾淮音与猫妖对视一眼,达成共识打算换个地方再打。
猫妖看一眼那倒地丫鬟,当即转身从屋檐上跳下来跑了。
“你留下来看着秦府。”顾淮音一拍攸里肩膀,留下句话便也跟着追去了。
可惜这话放得不是时候,司主她刚走,屋子下立刻围了一群人,提着晃人眼睛的灯笼,把在屋顶上站的板正还来不及跑的攸里抓住了。
“大胆小贼!还不下来我就要报官了!”
攸里:“……”
*
猫妖身手矫捷,可惜顾淮音根本不给它东躲西窜的机会,硬生生把猫逼迫进了淮水神祠。
神祠里,猫妖不再躲闪,问顾淮音道:“司主贵为北海之主,又被任以空圮掌天下万司,有多久没这样和别人赤手空拳打过了?”
“过过手瘾,你多担待。”
顾淮音皱着眉在祠下踱步两圈,忽然仰头看水神像。
神像面容早不似往昔,但隐约可见当年那人熟悉模样。
“恭迎司主。”
察觉到气息不同寻常,毋厘重新出现在水神祠里,恭敬站在顾淮音身后。
顾淮音仍注视着水神像,头也不回问毋厘道:“这水神像上白纱怎么没了?”
毋厘身体一僵,“上次这猫妖在淮水神祠里闹事,我与它大打出手时不慎将白纱损毁,如今尚未来得及补齐。”
“不必补了,就这样吧。”顾淮音一挥手,终于转过身来看他:“你与这猫妖出手时,楚州郡守也在淮水神祠?”
“没有。”毋厘摇摇头道:“当时祠下只有我与这畜生在,再没别人了。”
“畜生”二字硬生生把猫妖说炸了毛:“你!”
顾淮音嗤笑一声,不疾不徐走到神像前上了三炷香。“淮水神祠是我亲设的淮水神祠,水神像是我亲立的水神像,你敢在这里闹事,真是好大的胆子。”
猫妖略微发虚,解释道:“事出有因,我并非故意轻浮水神,我是为了……”
顾淮音复又缓步到它面前,欠身半蹲下,离那猫妖距离极近,轻轻开口:“为了让郡守知道,她就是水神转世,对么?”
毋厘一时半会没想明白猫妖闹事与郡守何干,却听得她语气里如凝结了化不开的千百根冰碴,窦然刺下来。
猫妖幽绿瞳孔瑟缩,没有答话。
“你是如何知道江守君是水神转世的?”
顾淮音慢慢抬掌,她漫不经心看着指尖青光流转,低头对它笑了一下,继续问。
“你是如何知道林疏桐是水神转世的?”
周身因罡炁压迫感太强,猫妖控制不住往后倒退两步,又端正好姿态道:“司主,八百年前,我在睐山看见的。”
“那时睐山青痕之症四起,人身处其中痛不欲生,如坠炼狱,司主为帮他们解脱,将所有染病者一并斩杀。
这些染病之人未得到正统因果就被斩杀,于是积怨成鬼徘徊于人间,后来司主结印打开空圮,才使得他们入轮回。
而那无数亡魂之间,我却隐约看见一魂魄非人非鬼,亦同他们一起入了空圮,那魂魄正是……林疏桐。”
神祠倏而涌进一阵穿堂风,吹翻帘帷猎猎作响。
“哈哈哈哈,”顾淮音听得忽然大笑起来,“空圮之后,便是天罚。当时天雷电火降下十八道,将我劈得只剩下一缕残魂,后来你就跟着我那执念于人间的残魂,去了缙云寺。”
“是。”黑猫闭了闭眼,眯起眼睛狭长:“司主对林姑娘情深不渝,即便身在寺中,为她对婴灵祭一术苦心钻研百年如一日,也……”
身边戾气愈发浓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连着几步外的毋厘也受到波及,当即脊背上蹿起一身寒毛。
“也如何?”
猫妖好似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平静着神色道:“也甘之如饴。”
“确实甘之如饴。”顾淮音似笑非笑,“让我甘之如饴做的,恐怕不止这些……对吧。”
“我毕竟只是区区猫妖,即便司主一具残魂,也不可能对我不防备,缙云寺里,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
“你走吧。”顾淮音重新站起身来,高居临下看着它,“以后就不要轻易踏入淮水神祠了。”
“自然。”
外面天光已亮,猫妖暗自松下一口气,朝祠堂外奔去。
“司主就这样轻易放过它了?”毋厘立在一旁,皱眉看着那黑猫远去背影。
顾淮音轻笑出声:“怎么,你认为我还该审它什么?”
“不敢。”
“水神像白纱遮面,唯恐后人对其不敬。”顾淮音长叹一声。
“青岐蛇君啊,我有下令让你日夜监守在淮水神祠里吗?你这两千年来长居此处侍奉一座空神位,怎么你对水神比对我还尊敬些?”
她两句话将毋厘问得哑口无言,半晌道:“不敢不敬司主。”
顾淮音见他跟长了榆木脑袋似的,也无心多嘴:“罢了,愿意守着便守着吧。”
司主扬长而去,祠下神像前香恰燃尽,点点灰烬里升起最后一缕薄烟。
外头已天明,街道上人开始多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
顾淮音混迹其中,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终于想起在秦府落了个剑灵。
那倒霉剑灵昨夜不敢在凡人面前擅用法术,只能硬着头皮下了屋顶,被人捆了一夜,天一亮就被送了官府。
大清早的,人都被送走了,一群人还聚在一处叽叽喳喳的看热闹。
顾淮音探出个脑袋颇有兴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旁边看热闹的人端着清早的稀粥,站在路边边喝边好心跟她解释:“据说是昨天夜里抓了个贼,今天早上送去报官了。”
“哎,这世风日下啊。”
顾淮音随口吐槽一句,其它懒得做过多评价,这些偷鸡摸狗、明抢暗偷都是府衙该管的事,恐怕公堂上坐着的那位早已经忙得支不开身了。
前面道路被人潮堵得拥挤,顾淮音理了理衣袖往另外一条偏僻些的小巷子里钻,刚出巷口,迎面碰上了正“支不开身”的江郡守。
顾淮音想躲也躲不开,硬着头皮憋出个笑来打招呼:“江大人,今日怎么不在府衙里坐着,反而有心情在外头闲逛?”
江守君眼尾泛红,唇色苍白,一看便是没休息好,刚多出来的病疫,加上府衙上下大小事宜简直一团乱麻,估计是连着夜没睡。
“司……顾姑娘。”江守君差点一时拿不准怎么开口,嗓子有些哑。
“我才去楚州新建成的满阳渡上看了看,正打算回府。”
顾淮音点点头,思绪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就干站着也不说话。
一时间二人都没出声,气氛略微尴尬。
江守君在心底压着深呼吸几次,才勉强使自己面色平静,想缓和些气氛:“顾姑娘用过早饭了吗?”
她刚开口便后悔,慌忙解释道:“司主为宇内神明,想来不必食五谷,但毕竟当下用的是凡人身体,所有我怕顾姑娘这这副身子受不住饿。”
顾淮音不动声色望着她。
江守君被她盯得手心盗汗,险些要撑不住,便听顾淮音忽然开口。
“嗯,说起来确实饿了,大人打算请我吃什么?”
她边说边自然地去牵江守君的手往巷子外头走,将那人满手温汗摸了个正着。
江守君先吃了一惊,后又自觉羞愧,又是舍不得挣开她,感觉被牵住的手掌连带着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你想吃什么。”
顾淮音在前头领着她走得不偏不倚,突然偏过头来看,毫不吝啬地露出个明媚的笑容给她。“前面有家铺子,我们先去瞅瞅有什么新鲜好吃的吧。”
那铺子年头老,供了十几年街坊邻居老食客,自然没什么新鲜好吃的给她。
片刻后,陈年的木桌子上多了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只有顾淮音那份被人偷偷加了个鸡蛋。
顾淮音吃得没心没肺怪开心的。
凭借着江守君过往对她的了解,顾淮音这人没什么忌口。
当年在睐山里林疏桐就不大会过日子,自己一个人住时三餐应付得马马虎虎,有时随便吃些煮药剩下的药渣子也能将就过活。
后来顾淮音住在清平堂里,就跟着她吃白水煮的木薯野菜,甚至连稀的米粥也很难吃上。
江守君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抬头见她连一碗几乎没什么味道的阳春面也吃得津津有味,心中窦然泛出酸楚,像是被针刺了一样难过。
“对不住啊,我前两日擅离职守被扣了俸禄,还有一些被用来填补造满阳渡的空缺,剩下这些就只够付几碗面钱了。”
江守君抿了抿唇继续道:“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管跟我说,等下月一定给你。”
一碗阳春面被顾淮音吃得见了底,她将筷子一掷,抬头笑道:“你堂堂一个郡守怎么过得这么穷酸,想吃什么还要攒着买。”
江守君被她说的从脖颈红到耳根,不好意思再说话,从座位上起身,跟躲她似的去付银钱。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府衙吧。”
二人过早不精细,用的时间也短,一顿清汤面下去费不了什么工夫。
听顾淮音说“我们”二字,江守君不由得愣了愣。“顾姑娘要同我一道回去吗?”
“那是自然,我这不是身为郡守府中侍女么,再说我也没别的去处。”
顾淮音一张嘴巴说得跟真的似的,“若是江大人也不肯要我,我就只好回秦府去受人摆布欺凌了。”
江守君:“……”
实在难以想象,秦府上下能把她这位活神仙怎么个“摆布欺凌”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