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源中一片狼藉,群妖乱作一团,即便是妖王也当场乱了阵脚。
尘封两千余年的亶渊器失窃。
亶渊窟中冷雾盘旋,经久不散,好一会后雾气尽数散去,观中得见窟中真面目。
冷气沁骨,让人忍不住双腿发颤。
自江守君出了亶渊窟后,妖王并未因忌惮嬴鲛而放她出褚源,反而将她软禁于长宫之中。
江守君并未有太大波澜,只安静待在长宫里,好似早就料到妖王作为一般。
“圣女。”一旁侍女恭敬端来吃食,立侍左右。
江守君无心饭食,朝那侍女颔首致意:“不必麻烦,我在此处应该待不了太久。”
那侍女以为是江守君仍想着要逃,蹙了蹙眉向她解释道:“若非有王上旨意,否则圣女是出不了褚源的。”
江守君见她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摇头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那侍女深知自己不算聪颖,但察言观色的事还是会做的,见江守君不愿动筷,她也闭了嘴,替她斟了杯清茶。
手上茶壶还来不及放下,那侍女手腕上一脱力,便将瓷壶砸了个四分五裂。她踉跄两步,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江守君来不及反应,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住了。
“楚州郡守不必惊慌,我是奉北海司主之命来的。”土地神毫无预兆出现在她面前,还把那侍女悄悄弄晕了。
听得是那人消息,江守君心里不由得一惊:“司主她现在在哪里?”
“也在褚源。”土地神愁容满面,“现在褚源中乱如麻,你非妖非鬼,一介凡人待在此处太过危险,小仙先护送你回楚州吧。”
话音刚落。
忽然褚源长宫宫门大开,逆着光影勉强只能看清个人影。江守君半阖双眸望过去,恍了恍神。
顾淮音走至面前道:“妖族有为难江大人么?”
江守君被她这声叫回了神,按照她那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性格,只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是否是错觉,听得她的语气有些生疏。
顾淮音自然不查她心中所想,继续道:“没有就好,那我送江大人回府衙吧。”
土地神搞不清状况,只觉得这位上仙身上迸发的戾气消散得莫名奇妙,难道刚才肉眼可见的杀气是假的?
“且慢。”宫门处黑压压一片,群妖已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江守君在顾淮音身侧扯了扯她的袖角,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顾淮音偏过头侧耳凑近去,嘴角含笑。
距离窦然拉近,江守君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往她身后退了半步。
妖王抬手示意,宫门外妖卫一拥而上,将三人团团围住。
“你们当我褚源是个什么地方?即便诸位对我这妖王再不屑一顾,也不能海神面前太过肆无忌惮吧。”妖王负手径直上前。
顾淮音神色如常,不慌不忙道:“擅自囚禁嬴鲛遗孤在此,这才当真是对海神大不敬。”
“呵,嬴鲛遗孤乃是我妖族圣女,何来囚禁一说。”
“妖族圣女?嬴鲛位居海神,其后人自然也得神相,与妖族有何干系,妖王此番话语,恐有附骥攀鳞之嫌。”
“你……”妖王被堵的哑口无言,只得冷笑,“阁下不要只顾口舌之争而忘了当下的处境,你胆敢闯入褚源,亶渊器既失,你与那土地神死罪难免。”
听闻此话,一旁蛇妖按捺不住,在妖王耳边窃窃私语:“王上,亶渊器是何等神物,先史大乱时震慑天下,天上地下有哪位神仙罗汉敢在那上头做手脚,岂是这等无名之辈能窃取的。”
“闭嘴!”妖王抬脚把他踹翻在地。
“今日不交出亶渊器,谁也别想活着出褚源。”
话落,兵刃相接,妖卫手持刀剑几乎横在顾淮音与那土地神二人颈前。
顾淮音没什么反应,倒是那土地神满额冷汗滚落下来都不敢抬手去擦,心中欲哭无泪,自己活这么大把年纪,过来帮个忙不至于把命都搭上吧。
“等等,”江守君忽然慌张,出声道,“亶渊器是我拿的。”
话落,她从宽大袖口里拿出那细颈长瓶,双手捧着的瓶身通体洁白,散发光晕柔和。
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的土地神倒吸一口凉气,心死了半截,心想就是自己脖子上架了十把刀也不比看见这瓶子更让人绝望的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紧盯着她手上亶渊器,愣是没人敢出声。
“把刀放下!”,江守君口中干涩,眼睛死死盯住架在顾淮音颈间那把长刀。
妖王嘴角抽了抽,抬手示意撤刀。
他早该想到的,除了海神遗孤外,谁有能力能近亶渊器半寸,遑论窃取。
但想不通的是,江守君毕竟只是个凡人,她又岂知道这器物厉害。
妖王收敛戾气,对江守君说:“圣女拿那器物做什么?”
江守君垂下眼睫低头不语。
她自然不能说,说她知道司主罔悬身躯困于亶渊窟中,唯有她来除去亶渊器才能破解。
沉默半晌,也只开口道:“……得罪。”
江守君举着那神器半晌,无人敢接,那些妖怪们都是见识过厉害的,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莫说他们,妖王也怕。
妖王笑得几乎扭曲:“那还请圣女归还亶渊神器。”
“自然。”江守君稳稳端着亶渊器,又像带了威胁对他道:“在亶渊窟里海神说过让我出褚源,我身旁二人也只是无意卷入此地,多有冒犯,待我归还亶渊器后还望妖王听从海神之意,放我三人出褚源。”
无意卷入,多有冒犯……
妖王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终于憋出来个:“既有圣女发话,我岂敢再拦。”
江守君这番偏袒的话太过明目张胆,顾淮音站在她身后,一时没控制住,冲那妖王笑了一下。
妖王:“……”
外头雨疾成帘能障目。
二人回了楚州手里没伞,头顶上被个状若莲花的阵法给罩住了,反正有顾淮音这个神仙在,天上就算下刀子也淋不着。
路过楚州平日最繁盛的十字街,见路旁黑压压聚着一片叫花子。
几日神神鬼鬼,再看见民生疾苦时,一颗被吊起的心又重新狠狠砸在地上。
江守君抿唇不语,身为楚州官员,对当地民生的确了解。
心知楚州虽然僻壤,但当地百姓勤恳是可以养活自己的,现下淮水水涝尚没个确数,怎么会凭空多出这么多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者。
顾淮音与江守君两相对视,心中默契知道此事蹊跷。
很快她们发现端倪,乞者大多身上披盖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目。或身旁一块白布,布下是还没来得及腐烂的尸体。
荒废破屋檐下,江守君在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面前停住脚步。
这女子跪在地上掩面哭泣,身旁立着“卖身葬父”的牌子。
江守君矮下身与这女子平视,拿出身上仅存的银钱交到她手上。
“我只有这些了,你先拿去用。”
女子泪眼婆娑,攥着手中银钱不知所措。“恩公大德,奴无以为报……待奴安葬父亲后自会跟从恩公……”
“我并不要你什么,只问几个问题就好。”
女子抿了抿唇不说话。
“你父亲因何亡故?”
“父亲得了病,治不好,就死了……”
“这边众多白布之下,都是得了同样的病而死的人吗?”
女子含泪点头。
“什么疾病?”江守君心中莫名恐慌,“瘟疫?”
女子仍是跪坐在地上,哭道:“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染上的人身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青痕,跟绳子绑着似的,都叫‘青绳病’。”
檐外骤雨又大,砸在地上嘈嘈切切。狂风又起,急穿过檐下,竟掀起一侧白布。
白布之下,果然满面满身经络成青痕的尸身暴露出来,几乎可断定这与秦驹病状一致,也和八百年前睐山惨状一致。
江守君攥紧拳头,手上隐忍青筋。
女子慌手慌脚去把布盖好。可惜天公往往不尽人意,雨斜斜吹进檐下,已经把白布和女子身上衣衫打湿近半。
顾淮音不动声色,把二人头顶的莲花阵扩大了些许,恰为那女子遮去风雨。
“冒犯问一句,你父亲去世前有犯癫狂之症吗?”
女子抬目神情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有。”
“除白布之下,其它地方染此病的人多吗?”
“多。”
江守君油然生出不祥之感,方寸紧攥着的手松懈下来,指尖正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
府衙里,张齐从未见江守君动过这么大的怒火。
“除了秦府上秦家主得病闹得满城风雨,我还没收到任何有关这病症的消息。”江守君才回府衙便匆忙执笔写文书。
“地方有疫为何不报?各郡县瞒天过海,倒是把此事压得密不透风。”
张齐连着众衙役皆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传我令至各郡县,两日之内,我要见楚州从乡至县各地区染疫者详细数目。”
油然而生,沛然而作的连绵大雨渐小。只是稍作休憩,楚州城仍沉沉藏在漫天黑云下,天地昏暗。
桌案上的半盏茶没人来添,早已凉了。
江守君逐字逐句看手里卷宗,不由得紧锁眉头。
她被骗去褚源之前,那黑猫和她说过,楚州大涝并非五年之后而就在当下。这两日雨下得虽大,可今日她处理这一干事务时并没有看出淮水有什么动静。
那黑猫是否在骗她?
无论如何,有关淮水兹事体大,断然不能掉以轻心。
张齐正要下值,见公堂上灯影未灭,上前道:“大人,这两日您不在,还有一事未向您禀明。”
“什么事。”江守君放下案卷,侧耳倾听。
“之前那个当街纵火的和尚已经放了,偏街那处根本没起火,明明放火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看见了……您说奇不奇怪?”
江守君平淡道:“嗯,既清点过无伤亡也无损失,该放人便放吧。”
张齐摸了摸鼻尖,心道江大人不愧为楚州郡守,这处变不惊的气魄果真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
“对了,这两日我擅离职守,我自会向上禀明请罪。”江守君顺手端起案上凉透的半盏清茶,一饮而尽继而道:“今日病疫之事耽搁不得,我即刻拟诏疏将此事上报朝廷。”
“不是各郡县要两日后才能报出染疫者数目么,大人怎么这般着急。”
“前御史大夫之子秦驹受此病症折磨良久,按照秦府人脉势力来说,此事恐怕早已传入京都。”
“大人是想借此机会,好让朝廷重视此事。”张齐挠挠头想不太明白,“可这青绳病是否是疫还没个定论,您这样把事情闹大了,万一不是……那不成欺君了?”
江守君紧缩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突然轻笑了一声,呢喃道:“欺君么……”
*
三伏夜里,白天连绵大雨才停歇,此刻空气里潮湿中裹挟着些许寒凉。
今日顾淮音将江守君送回去后,一刻没敢在府衙待,见江大人跟见鬼似的就逃了。
她们一路上没什么话,各自压着心绪难以言表,那会江守君浑浑噩噩没缓过神来,等她想把人拦下来时,顾淮音已经走了。
顾淮音走得匆忙,见到张齐也没心情理会,张齐想和她说话拌嘴倒被泼了一瓢冷水,谁知道她又吃错什么药。
这会子深更半夜,北海司主一个人在街上跟醉酒一样走得踉踉跄跄,一点也不怕违反宵禁被抓起来。
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是自己平白无故招惹她的。
“招惹”这两个字一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顾淮音里脑海里急促闪过,淮水边小院子里,她双手在自己的腰上越握越紧,边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她是谁……
随后又是睐山清平堂的卧房里,自己病中紧揽着她,滚烫的唇贴在那人锁骨上。那人不懂拒绝,只好任由她这样,身体却止不住发颤……
顾淮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暗骂道,大晚上的中了什么死邪。
料是这两句话给自己骂清醒了,她步伐加快,转眼就到了秦府府门前。
顾淮音皱着眉敏锐察觉府中不对劲,似是有不速之客。
府中确实有两位“不速之客”,正趴在房顶上往别人房中偷看。
“哟,两位怎么在这猫着呢?”顾淮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房顶上,两只手同时拍一人一猫,把他们吓得够呛。
那黑猫关不住嗓子,当时就“喵呜”一声叫出来,好在一声猫叫而已,并不会引别人多疑。
“大半夜跑到别人人家房顶上偷窥,这像话?”顾淮音将就着就在房顶上坐下了,“看什么呢这么起劲,不指给我瞧瞧?”
攸里:“……”
“司主不是去褚源么,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快么,这几步路够我走多久。”顾淮音瞥他一眼,笑道:“怎么,怕我知道你带着这猫妖偷偷从缙云寺里跑出来?”
攸里脸色一僵:“请司主降罪。”
顾淮音摆摆手,不打算细究此事。“说说吧,来秦府是为了什么?”
“我在楚州境内发现许多百姓得病,身上布满青痕,与先前秦驹得的病症并无二异,便想着先过来看看。”
“嗯,然后呢?”
“市井空传楚州大疫,但我听闻秦驹得此病已经半月有余,而城内百姓染此病者是近两日窦然增多的。”
攸里目光深沉,看向府中零星灯火。“按照道理来讲,时间对不上。”
自司主来时就一直没发出动静的黑猫此刻突然开口,语气森然道:“半个月里,全府上下只有秦驹一人得病,怎么会是疫呢?”
才停了雨,夜里黑云翻墨,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檐下挂着几盏绘锦鲤祥纹的纱圆灯隐隐发出光亮。
入了更定,灯里蜡油燃尽,升起一缕细青烟后就灭得悄无踪影,紧跟着卧房里透过薄纱窗的明辉也暗淡下去。
这下是真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是不是见过你?”顾淮音坐在房檐上对身旁猫妖开口。
府里灯都熄尽了,她却丝毫没有要挪地的意思。
“司主好记性。”夜里黑猫顶着一双绿光森寒的眼睛,“当年司主在睐山里屠戮百人,引来天罚时,我与司主有过一面之缘。”